2018年摄于方然家中
想起方然,浮上眼帘的首先是一对忧郁的眼睛。
约20年前,我在一个文化团体主办的活动上首次遇见方然。他,六十岁左右, 剪“榴 刺”发型,上唇和下巴蓄短须,偶现的白色胡茬子在灯光下格外抢眼。 他注视着我,低声地说: “《赤道风》需要捐款才能维持下去。”这时候我便留意到他圆碌碌的双眼里隐隐透射的忧郁眼神。
往后,多次遇见方然,他有时也会露齿一笑,然而,那不变的忧郁眼光再次提醒我,他的日子过得不容易,生活线上的挣扎确实难挨。后来他病了,不良于行,去他家探访,他勉强张开眼看我,眼神里透露的还是无奈。
谋生路上多坎坷
方然,原名林国平,育民小学毕业,中正分校念初中,1962年中正总校高中毕业。出版著作十多部:《岩下草》《那箬叶包裹着的……》
(诗集)、《大都会小插曲》《鸦声凶影》(小说集)、《天不再蓝》《存档一叠散章》(散文集)等,最后一部作品是今年7月才出版、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永恒的山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方然和许多华校生的命运一样,毕业即失业,要找一份与学历相称的工作,机会十分渺茫。读大学,费用不菲,大部分学子只能望门兴叹。不过,充满生活斗志的他,却没因身陷困境唉声叹气。他一方面报读私人英校努力提升英语水平,另一方面则是放下身段什么工作都愿意尝试。
他摆过地摊,在建筑工地当过杂工,还有多种临时工,都是亲友介绍的,不过因为各种因素都做不长久。那时候,他也常到左派政党社阵的支部和乡村团体乡村住民联合会的办事处协助推展文教活动,也义务教导失学的孩子读书。那年代,有不少十多二十岁青少年未曾上过学,有些则只读了几年就辍学,其中以女生占多数。
他告诉我:“毕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裕廊砖厂烧砖。这是一家澳大利亚资金开办的现代化砖厂,工作待遇不错,只是需轮夜班。
“有一个晚上,我在前往轮值夜班途中发生了‘意外’,这份工作就丢了。”有个朋友借了本《毛泽东选集》给他,他顺手放进书包里,想在值班空闲时间翻阅,哪里知道就在骑脚踏车前往工厂路上给巡逻警察查到。法庭罚他1000元,他选择坐牢一个月。
方然后来就到一家农场帮忙养猪,农场提供住宿,他就住在木板搭成的浮脚楼里。不过,他常睡不好,因为深夜常有蟒蛇前来偷袭鸡鸭。后来,他又受聘于一家培育胡姬花的花店,也做不久。
“我也在太丰饼干厂的包装部门工作过,每月有两三百元收入。有一天,有位相知的工友匆匆跑来告诉我,厂里来了便衣警察,我就赶快从后门溜走。”根据《永恒的山村》记述,他在太丰饼干厂工作有三年,正在着手成立工会,却不晓得是谁告密以至最终害他丢了工作?他后来就转到假发厂当管工,在那里做了两年,因为股东之间常闹矛盾待不下去。
方然说:“高中毕业后, 生活便很不稳定,东不成西不就,很多时候都得兼职当补习老师。即使在付出全部精力出版《赤道风》时,补习的收入更常成为生活费主要来源。”开始他什么科目包括英文都教,后来才专门给在籍学生补习华文。他便是在教英文时,认识了八年后结成连理的太太黄明贞。明贞也是本地活跃的写作人,出版过两本散文和散文诗集,常用笔名是芊华,比方然年轻14岁。
路总得有人去开凿
方然在求学时代便爱上文学,后来也常给报章的文艺版和文学杂志投稿。1970年代末,他与几位文友联手创办《文小季刊》,以手抄的方式定期出版,在轮流编辑出版了16期后终于来到无以为继的局面。1986年初,原《热带文艺》(与热带文学艺术俱乐部无关)编委,邀请方然组成七人编委会,以芊华的名义注册赤道风出版社,并在1986年4月出版《赤道风》创刊号。 两年后多名编委因意见不同先后离去,只有方然留下,与芊华组成“夫妻档”,直到2018年5月出版100期后才卸下编务重担,交棒给医生作家黄明恭。
办文艺杂志,特别是华文的文艺杂志,面对的困难越来越多。由于读者人数萎缩,资金不宽裕,《赤道风》的出版工作,从打字、排版、经销到运送,几乎全由两夫妇包办。期间他们还常需要自掏腰包应付开销。方然透露,《赤道风》虽然获得好些学校支持,鼓励同学订阅,销售量最好时也不过1500本。幸好2008年居士林赞助了部分印刷经费,2009年艺术理事会、2010年中华语言文化基金也接手支持。
2016年4月26日,《赤道风》庆祝出版社创立30年,方然接受我访问时说:“不用讲明,大家都知道,只靠出版杂志,出版社在经济上是很难维持的。为了开源,我曾出资承包丽的呼声播音箱的制作,可是第一次当老板马上就输精光。芊华则努力揽收外面的打字和排版工作,尽量增加点收入。”
方然夫妇指出,其实在这30年的刻苦经营里,他们还常能获得朋友的热心帮助:或者买功能较齐备的电脑送给他们,或者借车帮忙送书本到学校,学校老师则委托他们出版学生作文选集,还有就是那些长期订户始终如一的支持。
方然说,赤道风的出版任务,其实就是一项群众办杂志路线的贯彻:“我是个‘花王’,只是替作者和读者看守着一片文学园地。”
他当时坦言也不晓得赤道风还能支持多少年,以后是否有人愿意接手?芊华补充说,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支持方然走这样一条路?我是五味杂陈,一时也答不上来。”
4月26日举行的赤道风出版社成立30年座谈会上,有位文友感慨地说:“赤道风已经进入加护病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方然说,赤道风即使有一天再也刮不起风,新加坡的华文文学也不会因此寿终正寝:“纵然,容或看不到前路; 惟是, 总得有人去开凿。”
芊华补充说:“也许人生要有挫折才会精彩,人的韧劲是这样磨练出来的。”
2023年1月摄
为人四四方方生活
方然去年曾应邀给自己撰写了小段自我介绍的文字:“福建金门人氏,本名林国平,原指望见到国家太平,孰料一生坎坷。一九四三年,才呱呱坠地,即遭逢日军来袭。至今仍然两袖清风。老来还中风,只剩半条命在生活中挣扎求存。常被问:为啥称‘方然’?只因为人四四方方生活却又过得不知其然。从而糊里糊涂搞了卅余年文学杂志《赤道风》。”
那是难得的糊涂呀!也是令人钦佩的糊涂。方然10月间离去,我无缘见最后一面,可是一想到他,他那副忧郁的眼神便泛起……
作者为本刊编委
图由林少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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