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上春树到周保松
周保松是香港中文大学政行系的副教授,新亚书院哲学系毕业,也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哲学博士。
2019年6月他写完《我们的黄金时代》这部书,辑二题下《做一只有尊严的蛋》的访谈中,提起高墙和鸡蛋;备注中可见村上春树的名字。
《林少华看村上》那书,副题“村上文学35年”,附录六篇。其中第四篇,就是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演讲。讲话不长。
纸质文本,到底实在。
就当一次鸡蛋——
读了,才知道高墙和鸡蛋的概念是绝对的文字概念,人们根据那样绝对(对比)的文字概念,自然会做出取舍。
村上也说了: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他说。
高墙和鸡蛋的隐喻,在某种情况下它是简单明了的。“某种情况”——他指说什么?
猜想吧,有些历史事件是很清楚的,他指说的正是那些事件,也许他选择不说白。
另一种更深的含义: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揽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
那说的是一件事和两个概念。说的是一粒蛋;无可替代的灵魂和脆弱的外壳。
粗略想,无可替代似乎是了不起的物事——其实,就只是“独立的自己”,并不一定正确。
村上透露,他出席颁奖礼的原因是因为有人不认可。作家一倔强,皇天老子都不怕,他说了:为了直面说话,为了亲眼目睹,所以出席。
具体作用呢,他没说。
小说家创作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条: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村上语)——真是非常个人的原因。
个人的原因并不一定就不好,个人的自我磨砺如果跟上时代的主流那是一种对于自己的加持——如果主流是合理的公义的。
当然,身处网络时代,公义那事不好拿捏,后续许多事件也令人眼花缭乱。
作家也许基于义愤,以自己的分量给社会运动出了力。
社运队伍难免误会,把作家当成圣人,其实作家不见得有那意思,也不应该洋洋自得。
自觉的话,也许吧,作家就会感觉自己掌握在手中的活的灵魂,并不是体制可以拥有和想象的事。
怪不得,曾经听人说过,诗人其实很个人主义。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那又有多大价值呢?
那是村上讲话中,最后的自我拷问。
所以说,人们必须逐步谨慎跟进潮流(有时还真困难,年龄习惯等等都制约),理解和学习,方便自己某部分已经钝化的灵魂能够通过那痛苦的自拷。
村上演讲,开始他说了作家以巧妙说谎为能事,让人觉得意思暧昧,最后他倒是希望:或许一个个鸡蛋能有那么一天,获胜。
意犹未尽,他还说,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他没进一步诠释。
我们活于当下……
周保松更进一步作了诠释:个人与体制的互为你我。那话是这样的:
……可是人有不同的社会身份。
……权力关系与社会身份的复杂性,远超高墙与鸡蛋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白人、男性、工人、基督徒和同性恋者,因此,即是鸡蛋,又是高墙。
这个结论点明运动的内部结构,也影响运动的方向——因为具体处理和融合体制方方面面的问题(缺陷)是必需的。
何况,高墙不仅竖立在外面,也生于人心……体制为了维持其统治,不仅需要武力和人力,还需要观念。这些观念形成了一套迷人的、有系统的大话(grand narrative)。
周保松的访谈从社会关心减少说起,指出原因不在年轻人。
大约可以精简为三部分。
1. 现状
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大家出来说不——那有具体的困难。必须有个机制,确保愿意共同承担参与社会改革的成本;必须解决博弈论中的囚犯两难和坐顺风车 1 二题——很技术性却不可避免。
人们选择参与拥护,成了策略性共谋。那些不参与的,会很失望;最后也许放弃,转向参与。世界处处如是,大国尤甚。因为大,代价付出也大。
当代许多大儒名家都转了向,容或有私衷和盘算,却不是好事。知识界放弃,那是丧失灵魂的事——这说法不老套。读书人应该守护思想自由,批判专制。
2. 突破
改革制度是唯一途径;不靠一两个悲剧式英雄,必须大家一起来,好几代人一起来。
或有人说,国力当前何其美好壮实!实情不然:沉疴处处,危机四伏,愈拖代价愈大。
不能静默认怂,这是“个人存在”的问题,是个根本的问题,人们总会面对这自拷。
几点分享如下:
一、认真生活认真思考,要求认真阅读,带着现实问题阅读,增进自己的认识,认清善恶之事实,长久坚持;(独立思考,苏格拉底名言。)
二、个人和体制问题复杂,不容易厘清,其实影响人们的社会实践——村上说过鸡蛋高墙二者选鸡蛋的话,显得悲壮。
村上那事,背景是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妇孺老人的屠杀。
村上为了自己看、自己说,出席颁奖礼。
高墙有两层意思。
一为具体可见的暴力,那种选择容易。不过村上另外指出更深层的意义。
我们——或多或少的一粒蛋,是个体,都面临着高墙——也就是体制。
小说书写的原因在于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上来,不被体制牵制。
村上是个自由主义式的人道主义者;
不仅谴责以色列,也谴责任何体制对个体的压迫2,永远站在鸡蛋一边;两者是完全对立的两方;当然,体制也是个人的创造,但是体制有自己的运作逻辑,个人/鸡蛋还是得反对。(周保松语)
不能让体制独立自主(周保松语)、不能让体制自行其是(林少华语)——在这处,两篇文章的说法不同。
如果人创造体制,那么就不能完全反体制,只能反对那些错误、有害和不公义的体制;不能滑向无政府的偏颇去。人们依靠体制共同生活;体制并不必然是与个体为敌的高墙;人们要建立公正的体制,才能保护个体的尊严。(周保松语)
鸡蛋是人,体制也是人,却压迫同样的别的人,都有活生生独立的灵魂。
写作目的即是在此。周保松说:写出鸡蛋的境况,揭示高墙的荒谬。(周保松延伸了村上的话语)
其实,问题远较复杂:人都有社会身份,打工的男性是社会资本下的一粒蛋,回到家里却是父权体制中的一员。权力关系和复杂的社会身份,使得人们即是鸡蛋又是高墙。
再者,高墙不仅仅在外,也见于人心。
体制即用武力,人力,也用话语权,大话/grand narrative来影响舆论;民族复兴、社会稳定等等即是。
3. 如何处世应对
并无答案。
我只是提出体制结构和体制逻辑的复杂性——并不是简单地站在哪一边的事。
必须心怀谦卑和警惕;必须知道,不仅仅是how, 也有what 和why的一面。
不是善良个体对付不公义体制的问题,而是体制如何以不同方式影响人们。
必须放弃幻想,时时反思,从公共实践中建立共识;不要期待奇迹。
哪怕一天高墙坍塌,还是有另外的新的高墙出现,文化和人心构成的新高墙。
无需悲观,人就本性言,有独立思想、同理心和是非心;个体脆弱,但是越来越多人觉悟后,体制就会皲裂,就有希望。
人的自主意识和道德意识有强大的生命力。
从自己做起吧。
补天还魂又一人
周保松毕竟是个社会活动家,书中写了许多令人难忘的人和事。
村上好、卡夫卡好、木心好、马尔克斯好、川端康成好、陈映真好……他们都在某个人生阶段,流星一刹那,划过天际,说出心中自由灵魂的话,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印记;有的还就活出悖反体制的成就。
大多时候,由于身处体制外,那些话都是活生生独立的话语;时机上刚好与历史脉搏共振共鸣,体制就会感受著名作家的无形压力,实实在在的道德压力。
体制在形式上通常都驾轻就熟,轻易获得治权和政权。之后就有了为所欲为的方便。民间监督,还真不可缺。
作为个体,或多或少就是一粒蛋的我们,当然对于名作家的话语感觉到公义的彰显。
其实,那未必是作家的全部——不过斯时斯事斯地,作家站在鸡蛋这一边说了话,也就够了。当然,有心人会拿着全部抹杀局部,不在话下。
面对庞大蹒跚的体制,以及具体年轻的世界局势,我们看到一个个有心补天,无力还魂,真诚的灵魂。
当然,美丽新世界中潜伏着另一个也逐渐从量变迈向质变的体制,它的面目可以是自我认可、盛气凌人、暴虐无度和阶级权势第一的;而且,可以是种族至上的。
有人总结过:两党专制——真是言简意赅!
题外话
村上春树说了话,他基本是个小说家,文学家。
周保松说了话也做了事,他是个社会活动家,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当代,体现两人类似独立作为的实例繁多,都有理由,也值得尊敬;当着他们本心的选择吧,都是一支草一点露。
令人不解的是,当世所见,多的是名家大师挨着体制,若即若离的并存关系。3
权力关系与社会身份的复杂性,远超高墙与鸡蛋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周保松说过。
个人觉得,事无绝对,相对绝对始终是探讨的一个方法吧?
主流、支流和分流,如何个分法呢?
还真得全面思考。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注 释
1 以下抄自维基网页。
囚徒困境 (prisoner’s dilemma),因为对彼此的不信任,导致双方的抉择,都是选择背叛对方,而且在赛局可能的报酬当中,获得最低的报酬。对国家而言,因为对彼此的不信赖,致使双方不断提升武力防备,陷入安全两难的困境中。
搭便车(free rider),在需要集体行动的状态下,藉由合作来获得公共财是必要的;当每一个成员为提供公共财所承担的成本,占总成本的比例非常小时,利己的成员会选择不提供公共财,因为提供公共财是具有成本的,然而提供公共财的影响,却是微不足道,对于利己的个体,其最大的利益算计,乃是对于集体行动,不付出任何贡献,而享受集体行动所带来的结果,当一个搭便车者。
2 谁在做?如何做?在哪做?
也许吧,当下西方主宰的世界中,不容易。
异议分子去国离乡,去了外国似乎不见得能够具体书写另一种社会的弊病?
3 这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Comentari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