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丰编著《师友遗墨》封面
水墨画家林仰章盛意拳拳,把许梦丰老师编著、新近出炉的《师友遗墨》带到宏茂桥图书馆,餐饮言欢之际贻赠笔者。著书送书的隆情高谊,由衷铭感。
许先生在书的后记中说:“这本册子辑出的作品,大半是当年曾关照过我的师友们的书信、画作。也附带刊出一些与师友们交往的友人信札、书作等。”可以看出这位刚迈入古稀的书画家,把悠悠半世纪提携指点、相濡以沫的翰墨之情,都倾注在这本巨册之中。
换个角度看,册子中的“师友”固然是编著者的私交,但公布出来却像是新华书画文化史上星罗密布的经典耆宿,是狮城众生的共同记忆。正如占全书大半篇幅的潘受和陈人浩,是星洲书法界如雷贯耳的两位人物。刘抗、黄葆芳、松年法师,亦掷地有声。
不巧的是,那天在图书馆随手拈起一份国家文物局派送的英文宣导册子,2023年正月号的MUSE SG,里头一篇文章说,新加坡华语具有本土特色的珍贵遗产,是红龟(ang ku kueh)、鸡婆(kay poh)、拍拖(pak tor)等方言词,心想如果我们保留得千辛万苦且得到国家认同的稀罕“遗墨”仅是这些的话,我们失去的记忆是否已多不胜数?
因此想野人献曝,为《师友遗墨》提供的岛国共同记忆,再作一点补遗。
字画藏家临终的释怀
刘作筹(1911-1993),是新加坡收藏家,也是位勤习丹青的书画好手。生前曾任新加坡四海通银行驻香港分行经理,晚年将所藏明清书画精品近千件悉数捐予香港艺术馆,1992年“虚白斋藏中国书画馆”落成,展品编成各个主题分期展出。
刘作筹书赠许梦丰诗《题梦丰名花珍果图》:传神活色又生香,羡煞仙家与汉皇;不意二居沉寂后,竟于海外得芬芳。晓妆娇艳玉颜开,笑对春风侍镜台;莫怪丰神全写出,燕京才看牡丹回。下款:癸酉上元日录似梦丰先生博笑 刘作筹未是稿。
许梦丰对刘老的回忆,是八十年代中第一次在方焕辉先生布店中遇见他,谈起潮州人爱吃的甜品“姜薯”,本地没有,但在香港年底偶尔可以买到。过后许在方先生店里尝到的“姜薯”,即是刘老寄来的。
然而,对许多关心新加坡文化建设的国人来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走宝”事件,却是石破天惊,波涛久久不能平息。据专家所言,刘先生这批文物是世界数一数二的中国字画收藏,由于有了虚白斋,香港艺术馆刻下成为国际文化旅游重点。毕生持新加坡护照的刘先生,为何将心血结晶捐到香港去,成为岛国热门议题。
我想众多臆测,目前也无法一一追究了,“走宝”的发生,关键应该在于对文化艺术的认知,懂得是宝,不懂是草。据有心人年前惠赠本人的香港资料指出,1983年,上海博物馆沈之瑜馆长访港,一看虚白斋藏品,既精且富,均属一级文物,大为惊讶。两年之后,上博征得部分精品,在上海展出。据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许礼平所见,刘先生对此次展览之安排,上博的领导、管理、收藏、研究都有良好印象。但鉴于其时上博在河南南路十六号馆址(昔日为杜月笙之银行)多时未维修,设备陈旧,故对捐献文物持观望态度。
直到1988年,香港艺术馆筹建新馆,坐落尖沙咀,雄踞一方,刘先生经慎重考虑,决定“取诸香港,还诸香港”,把虚白斋文物捐献香港艺术馆,“盖以其设施完善、管理专业,当能善用此文化遗产,造福社会。”(刘作筹《“虚白斋藏中国书画馆”开馆感言》)
宏茂桥图书馆茶叙上,仰章兄说他曾到虚白斋看到“清初四僧”之一石涛的巨型山水。在这么大张的作品中,整体线条流畅,而线条的运用也有墨韵,墨色交融,深为触动。
香港虚白斋藏展2006年夏主题:《二十世纪前期广东绘画》,英文导览封面
其实本人于2006年夏天伦敦偕伴回新途中,得以在香港停留一天,也曾到香港艺术馆参观了虚白斋,门口的刘作筹铜像栩栩如生,颇感震撼。当时展出的主题是“二十世纪前期广东绘画”,碍于行李累赘,只领取了普及导览活页,但已觉内容丰富扎实。香港艺术馆并无敲锣打鼓,导览一概出有中英文版。
国宝诗人最后的哽咽
潘受(1911-1999)原籍福建南安,1930年南来新加坡,初任《叻报》编辑,后来当上华中、道南等校校长。1955年受委出任南洋大学秘书长,直至1959年第一批学生毕业才辞去职务,退休从事文艺创作。
潘受书赠许梦丰作品:雨催花落复催开,一任花痴细品裁;临别殷勤期后约,明年花发我重来。下款:梦丰有壬申暮春访北京诸名园牡丹七绝六首为录其最后一首。乙亥夏 虚之潘受
许梦丰回忆,第一次拜访潘先生是在1977年8月间,通过许乃炎先生介绍,到潘先生在尼路一排屋的寓所见面。此后诗文交往,深受潘老教益,连篇累牍,这里无法细述。本书最难得的一点,是介绍潘老生平时,既陈列他的勋衔奖章,春风得意之日,也触及了他内心的一些悲苦。比如页37潘受用圆珠笔书写的一首七律,咏前政治拘留人士谢太宝。
据许著交待,潘老的诗写在一张碎纸片上,双林寺楹联与潘老结缘的曾汝奎先生曾把此诗编入《潘受诗集》,但印刷前因“政治敏感”的意见而被抽出。曾先生自认无法成为潘老的代言人,于是传诗给许梦丰处理。
潘先生生前并无参与政治活动,诗赠谢太宝,无疑因他是南大物理系毕业生,对于他被监禁廿三年之久寄予同情。据悉谢获释后考取博士学位,担任口译人员。因而潘诗亦有“学海不妨重击楫,鲸鱼跋浪看君开”之勉励结语。
南大于1980年停办,《师友遗墨》中也以平实笔调描述潘老的情意结,如获颁了文化奖、国宝诗人等雅号之后,1997年,南洋理工大学也给他颁授名誉文学博士,他以南洋大学现已不存在,自己对理工大学也无贡献,拒不受领,经儿子潘思颖医生及政要人物多次鼓动劝说,才勉予同意上台受勋。过后并有诗自况:“谁共伤心泪一弹,罪魁竟扮沐猴冠。平生文债浑闲事,百感今朝下笔难。”
笔者忝为新加坡国立大学“史前”校友,得以加入国大图书馆为校友会员。在中文图书馆走动之际,看见衔接两层楼面的梯阶旁边,悬挂着潘受先生一幅遗作,冷静落寞。据闻这首诗也并未收入《潘受诗集》,诗曰:
风貌南园判昨今,旧踪路断已难寻;
孑遗一树相思在,更与何人展馀阴
下款:右重过南园旧句/八首之一戊寅秋潘受
题字的戊寅年,为1998年,潘老在世的最后一年。这年的秋季一过,明年的初春,他便搁下了毫笔。这首七绝,是诗人最后的哽咽。
鲁迅《且介亭杂文》中有篇《忆韦素园君》,开场的句子是这样的:“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
笙歌唱酬,固然是满堂欢庆的文化记忆;但若无诗人心底鳞片的翻腾,又何来杜甫春望,屈子天问?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