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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石

读新版《石头记》札记之二


有人擅讲故事,有人深入文学堂奥,曹雪芹二者兼而有之,无人可望其项背。曹雪芹完成脂砚斋点评的八十回《石头记》,盘根错节,故事还少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梦如幻,悲欣交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大小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从甄士隐小女儿走失,家道败落,大彻大悟,引出他资助的书生贾雨村赴京赶考,官场得意,贪酷革职犹能“喜笑自若”,“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在扬州当上林家千金黛玉的家教,巧遇“都中”(暗喻北京)旧相识,古董商冷子兴,听他娓娓道出都中显赫贾氏家族,荣国府和宁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半条街占了,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林黛玉生母是史太君 贾母之女,病故后黛玉由贾雨村带往都中寄居贾府,与众富贵姐妹们和嘴衔美玉而生的“混世魔王”贾宝玉,围绕贾府德高望众的老佛爷—贾母,相处相亲,演绎出多少引人入胜的故事。


贾雨村结识贾府,得以复出,胡乱判案中,带出贾家几门大亲大贵:薛家,史家、王家。薛家的薛宝钗,史家(贾母当年即世勋史侯家小姐)的史湘云,王家的王夫人和王熙凤(凤姐),在《石头记》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精采。世袭朝官贾政长女元春选妃,大观园的兴建为贾府的荣华富贵锦上添花,凸显了“金陵十二钗”的品貌才艺,处处衣鬓倩影,花枝招展,连老奶妈、丫环、下人都有不寻常的故事,贾宝玉身处佳境,愈觉世俗之可憎,真情之可贵。刘姥姥走访认亲,映出贫富悬殊,焦大醉后骂人,骂出贾家见不得人的腐败;薛蟠的胡作非为,显露官场徇私舞弊;薛宝钗的举止娴雅,博学多才,正是那个年代上层女子的美德;史湘云的才思超逸、开朗豪爽,汇成一股清流;王熙凤的运筹帷幄,一派女强人的气势;王夫人(贾政妻室)的威而不露,暗藏玄机;林黛玉心地高洁,追求恋爱自由;贾宝玉满腹真情,一味叛逆,非黛玉莫娶,见证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场最缠绵悱恻,最离奇曲折、最具时代性、社会性的爱情悲剧!


大大小小的故事,不计其数,《石头记》面世至今二百余年,历久弥新,许多故事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然而,曹雪芹超越作家、超越时代、超越地域,在于他同时也是文学高手,一位文学史上公认和称颂的文学大师,有吴承恩(西游记)、施耐庵(水浒传)、罗贯中(三国演义)、吴敬梓(儒林外史),以及后来的经典小说作者所不可企及之处。故事可以堆积,文学必须技巧。讲故事可以平淡无味,也可以生动有趣,但要走进文学殿堂,技巧自然不可或缺,但光有技巧,层次还是不高的。这里牵涉到作家的社会阅历,价值判断,人物塑造,爱憎取向,语言功力,细节处理等方方面面,而曹雪芹都能做到尽善尽美,这与作家创作的初衷,叙事的脉络,人物的熟悉程度,技巧的妙用,休戚相关。脂砚斋(一说是史湘云)至少是曹雪芹的闺蜜,《石头记》第一位读者和文学评论家,她有这样一段精辟评语:“《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诸法加上对话法,正显出文学技巧的多样性,贯穿于《石头记》的前前后后。“要说体现文学性,在《红楼梦》里,对话是最要紧的。每个人物说的话,都符合他的身份”(白先勇),这与单纯的讲故事,相距甚远!


细读《石头记》第74回抄检大观园和第77回丫环晴雯的冤死,可以更好理解文学书写高于单纯讲故事的真谛,以及曹雪芹在文学上的过人之处。抄检大观园,体现贾府各房女主人、女管家之间复杂的关系,园内个性鲜明、敢怒敢言、看不顺眼的奴婢沦为牺牲品。曹雪芹以高超的技巧,特别是不同身份人物的对话,场景的描写,情节的推进,高潮的迭起,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金陵十二钗中探春的敢作敢为,惜春的胆小怕事,跃然纸上。晴雯虽是奴婢,有病在身,一身正气,反应更是不一般:“……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郎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面对迫害,她绝食以对,病体恹恹,被撵出大观园。晴雯是宝玉的得意丫环,她和林黛玉一样,率真、真诚、纯洁,宁折不弯。曹雪芹欣赏晴雯的气节,通过宝玉的言行倾注他的感情。宝玉哭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入夜他偷偷去看望晴雯,且看一段文学性的描述:


“……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他旧日铺的,见了心里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才朦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我只当今生不见得你了。”接着,便咳嗽不住。宝石也只有哽咽之分……(接下来还有更细腻的文字,他如何取过有“油气味”,“不像个”茶壶和茶杯,亲自用水洗了两遍,斟了半碗茶递给晴雯。)至此,脂砚斋如是点评:“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


显而易见,单纯讲故事,是不可能达到文学书写的高度的。曹雪芹的《石头记》的艺术成就,体现在他对事件、人物了如指掌,对语言、技巧的精准把握,情感充沛,爱憎分明,变化莫测,让人沉浸在艺术欣赏和愉悦之中。一般而言,阅读《石头记》,小众看艺术,大众看故事。看艺术须细品玩味,看故事可粗枝大叶,各有乐趣。红学界关于通行《红楼梦》后40回到底与曹雪芹有无关连,我以为如果能从看艺术和看故事的角度着眼,答案是不难寻获的。一位生长在中国甘肃偏远地区,9岁就熟读《红楼梦》的女媒体人郭玉洁的一段话,倒是说到我的心里:“我对《红楼梦》版本的底线判断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同一个作者,除非这个作者写到第八十一回时中了风,丧失了大部分语言能力。情节失去铺排,线索混乱,人物仓皇失措,急着直奔结尾。前后对比,更觉得前八十回的作者像神仙一样,精心安排,又了无痕迹。”按我的理解,“直奔结尾”,是赶着把故事讲完。所以,我更珍惜脂砚点评的80回《石头记》,愈看愈爱!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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