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钧德与新加坡结下深缘
海德堡秋霁
上海油画家陈钧德(1937-2019)长期以来是一位画坛“隐士”,说他是隐士,当然是一种比喻性的表述,他不自我炒作、不迎合市场、不巴结权贵,只顾埋头作画,生前任上海戏剧学院艺术研究所教授,也是一位美术教育家。但他的作品摆在那里,令人过目不忘,艺术圈内的识货人一看便知。比起那些死后成名的艺术家,陈钧德算是幸运了,2017年8月,“陈钧德绘画艺术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当时80岁的陈钧德在画展开幕式上简短发言:“画画其实是燃烧生命,这辈子就想做好教育与画画,没有想其他。理想还在,我和大家一起继续努力!”他那一句“理想还在”,真是朴素的壮语。
2019年9月24日,陈钧德在上海去世,澎湃艺术评论版做了非常深入的报道,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了。他去世两年后,2021年9月“陈钧德艺术与文献特展”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举行,艺术爱好者对他更是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陈钧德的油画师承林风眠、刘海粟、关良、颜文、闵希文等前辈,同时也受到吴大羽的影响。这个传统很重要,陈钧德的绘画一直有海派创新的精神,他对东西方艺术融合做了积极探索,其油画既带有西方表现主义特征,又不失中国传统绘画写意的神韵。中国画讲究墨韵,陈钧德的西画则充满了油彩韵味,也就是说他的油画有“彩韵”,他用油画画出了中国画的味道,这一点显然受到林风眠的影响,或许还有常玉的影响,不过,他的探索又进了一步。
一般来说,油画推崇厚重感,以深暗色彩为主,陈钧德的油画(尤其是后期)却光明灿烂,非常绚丽。在色彩上,他受到了马蒂斯的启发,这是表面上的色彩,他内心的底色应该是塞尚,总之西方画家中,塞尚和马蒂斯两人对他影响最大。鲜艳的色彩,搞不好就俗,陈钧德令人佩服的就是艳而不俗,在他的笔下,色彩的搭配,几乎是完美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我们都明白,有的画家,色彩总是这里或那里失之毫厘,看着就不舒服,但陈钧德没这个问题,他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每一笔色彩都是对的,是名副其实的“色彩大师”。
上海街景
新加坡高等法院一角
改革开放后,很多中国画家进入新加坡市场,最著名的就是吴冠中。中国画家以各种渠道打入新马市场,二十年前,陈钧德也与新加坡画廊结缘了,这个缘分不同于其他画家的操作方式,可以说是老天的安排。2001年,陈钧德夫妇以游客的身份到新加坡旅行,他们逛乌节路累了,进入百利宫的兴艺画廊(Heng Artland),画廊对远方来客一向热情接待,请他们夫妇坐下来喝杯茶。边喝边聊,非常愉快。儒雅的客人留下名片,谢声远才知道对方是一位上海油画家。不过,对于“陈钧德”的名字和他的作品,谢先生那时不甚了解,但凭着那天的谈话,他预感到眼前这位艺术家的不凡。从此,谢声远一家和陈钧德夫妇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和合作关系。第二年即2002年,谢声远和女儿谢书慧访问上海,拜访了陈钧德夫妇,谢声远后来在文章里写道:“主人的情谊、上海的美食、朱家角的景致,至今记忆犹新。”更为重要的是,双方约定了首次合作,2002年12月在新加坡举办画展《生命的律动:陈钧德油画展》。接下来的十多年,“兴艺”又为陈钧德举办了三次个展、一次联展:2005年《承前启后:兴艺新貌暨陈钧德教授油画展》、2007年《陈钧德纸本画展》、2010年《陈钧德油画•纸本画作品展》、2013年《三人行:陈钧德、许锡勇、陈楚智中新油画交流展》。许锡勇和陈楚智,是新加坡第二代画家里的佼佼者。谢先生说,早在2002年陈钧德首次在新举办画展时,他和陈楚智、许锡勇就相识了,他们切磋艺术,建立了友谊。展后,谢声远和许锡勇陪同陈钧德夫妇一起去印尼巴厘岛旅游。许锡勇常去巴厘岛写生,熟悉那里的环境,由他带领,也就省心不少。不过,陈钧德在巴厘岛只画了几张素描,没有留下油画作品,令人遗憾。
2002年12月陈钧德赴新加坡,在《生命的律动:陈钧德油画展》开幕礼上致辞。
从上面的展名可知,谢声远和陈钧德都很重视纸本画,2007年专门展示纸本画,2010年也是纸本画和油画一同展出。很多画家在户外画速写是作为画室里的画稿,陈钧德不同,他把速写视为纸本画。他采用不同媒介,从铅笔、炭笔、自来水笔到油画棒,他的速写不仅仅是为创作而做的准备,速写本身就是一幅完成的作品。通过这些速写,可以看到陈钧德扎实的基本功。毕加索曾说:“就绘画而言,再没有什么更胜于最初的速写了。”2007年陈钧德在新加坡的纸本画展,是他第一次公开展出“旅游系列”的速写,包括婺源、皖南、普陀山、香港、新加坡、新西兰、芬兰、挪威、瑞典、丹麦、瑞士、匈牙利、捷克、奥地利、英国。他的公子谢宇婴在画册撰文指出:“如同他的油画那样,陈钧德的纸本画也是以印象主义为源,表现主义为魂。”又说:“许多人未曾见过陈钧德的另一面,就是他画起写实作品,技巧上简直无懈可击,完全可以和一流老画家媲美。尽管如此,他还是偏爱表现主义。对他而言,最佳的表现主义作品是介于照相式真实与超然抽象之间,朦胧而神秘。”
巴厘岛老人(速写)
在这里,我想着重谈一下2005年陈钧德在新加坡的画展。谢声远的女儿书慧,很有艺术天赋,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和得力助手,她策划了2002年陈钧德在狮城的首次画展,又继续帮助父亲筹备2005年陈钧德画展,在和陈钧德夫妇交往的过程中,聪慧善良的书慧给画家夫妇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然而,天妒英才,2005年3月13日,书慧病逝,对于谢家简直如晴天霹雳,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原计划7月初的画展,还是遵从书慧生前的意愿,按时举办了,这期间,陈钧德一直关心谢先生的情绪状况,对书慧的去世深表痛惜,他写道:“(书慧)其英姿、其才貌,均历历在目,其语音不绝于耳……我们实难忍悲痛,深致哀悼。”2005年,陈钧德为书慧画了一幅肖像,以玫瑰色为主,将书慧的形象永远留住。陈钧德多绘风景画和静物画,除了几张自画像,他很少替人画肖像,这幅书慧的肖像,不仅对谢家弥足珍贵,对研究陈钧德的艺术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陈钧德为谢书慧画的肖像《玫瑰色的回忆》
2005年,对陈钧德来说还有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7月初新加坡画展之前,6月他的画展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举办,提升了他在马来西亚的知名度,这也与谢声远的推动有关。2002年,在谢声远的引荐下,马来西亚创价学会会长柯腾芳先生来新加坡拜会了陈钧德,这就为2005年吉隆坡的陈钧德画展做了铺垫,马来西亚创价学会后来成为陈钧德绘画在南洋的主要藏家之一,此外的主要藏家有新加坡的兴艺、好藏之美术馆(馆主郭瑞腾)、新加坡企业家郭良耿等等。陈钧德在南洋留下了数量可观的作品。
2005年,陈钧德在马来西亚期间,谢声远还和他们夫妇游马六甲古城和槟城海滩,朋友的陪伴暂时减轻了谢家的丧女之痛。
陈钧德五次来新加坡办展,很多绘画精品都是首次在新加坡亮相,展后却在中国出现赝品。谢先生说,有一次陈钧德在上海一家画廊看到一幅他的假画,他告诉画廊老板原作收藏在新加坡,你这里怎么会有?老板也识趣,拿下了伪作。还有一次假画上了拍卖目录,也被陈钧德家人发现,后来撤下,因为这幅真迹也在新加坡。
陈钧德有在画框背面题字的习惯
谢声远告诉我,陈钧德给他最主要的印象就是一个字:真!他的画也是一片真趣和真情,在交往的过程中,他有时像个天真的孩子。谢声远先生还提到,陈钧德为了获得最好的自然颜色,每年11月都要去浙江天目山逗留一周,感受色彩之美、秋意之浓。陈钧德曾说:“人家提到我的用色大胆,其实是完全拜大自然所赐。我的色彩灵感,来自于天目山。”陈钧德的画,色彩明媚,却有苍凉意,是春天里的秋天,热烈中带着沉郁和静气。陈钧德还告诉谢声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私下携画登门向林风眠讨教,林风眠很欣赏这些画,叫他把这些作品收藏好,不要给外人看。言下之意就是,这些画是纯粹的艺术品,不符合当时的审美主流,怕给陈钧德带来麻烦。多亏长辈的提醒,陈钧德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林风眠画过一些偏重结构的画,但终究没有进一步朝着抽象的方向走。林风眠曾对作家木心说过:“我画我懂得的,不懂,我不画。”(见木心《双重悲悼》)林风眠的这个观念,一定也影响着陈钧德,陈钧德由具象到抽象的探索,总是适可而止,在他“懂得的”范围内,不懂,他也不画。他晚年的一些抽象油画譬如“山林云水图系列”,分寸感把握得极准,类似中国画的大写意,既没有抽象到不知所云,也没有落到实处,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对于抽象画的实践,他走的不是赵无极、朱德群的路子,他是在林风眠的基础上往前继续探索。
美术理论家邵大箴这样评价陈钧德:“他的画总让人眼前一亮,是在接续上世纪30年代断了的油画传统,并与中国文人画相结合,而且色彩那么少见地自由,没有后来强加的现实主义风格。”海派,是陈钧德的一个标签,他的艺术创作、情感寄托和灵魂栖居都与上海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但“海派”二字不能将他全部容纳,他也有超越海派的地方。
黑人木雕与梨
陈钧德五来狮城办展,在新期间,偶尔也外出写生,创作了一些油画和素描,包括《高等法院一角》《莱佛士铜像》《乌节路长老会教堂》《远眺滨海南》《新加坡美术馆旧址》《苏丹回教堂》等等,为新加坡留下了美丽倩影。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人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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