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良(1937-2020)作为浙江美术家代表团团员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访问泰国,金碧辉煌的大王宫,强烈浓郁的佛国气息形塑了与江南水乡迥然不同的南洋视觉,回国后他创作了《佛国之晨》、《南洋印象》等。两年后吴老师与女儿洪晖联袂到星洲举行画展,岛国灿烂的阳光,艳丽的花木给他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老师属牛,自谓“有牛脾气,有时候不管客观效果。”他深信“树移易死,人移易活”的哲理。九十年代他远赴南洋,接受南洋艺术学院之聘,担任中国画系客座教授。高更离开奢华浮躁的巴黎来到大溪地(Tahiti),异地风光形成画作新颖、神秘、粗犷的独特风格。相信高更的故事给老师不少启发,此关键性的出走,让老师攀上艺术高峰,形成新画风并实现多年夙愿,也给新加坡美术史留下璀璨靓丽的南洋风情画。
老师长时期住在新加坡西部蔡厝港的组屋里。住家邻近地铁站与巴士转换站相通,交通方便,搭一趟190号巴士就可到南洋艺术学院上课。毗邻有菜市场、购物大厦、电影院、图书馆,样样具备。在这里老师能安心地探索实践艺术的新方向。在他回忆性的文章里写道:“后来竟在狮城客居近十年,使我有可能尽情沐浴在赤道阳光和蕉风椰雨之中,乐而忘返,并得以潜心感受南洋独特的风土人情和细致观察热带奇丽的花草树木,得到平生罕有的舒心畅怀的身心享受,更欣慰的是让我找到了探索丹青新途,改变画风的理想的客观环境。”
一群爱好中华书画艺术的中年人慕名向他求教。学识涵养以及风趣的教学语言,让我们如沐春风,偶尔即席挥毫,只见他若不经意地将墨汁倒在宣纸上,之后指甲、指肉兼用,点染勾勒,无笔胜有笔,以奇诡莫测、颤动激扬的指法,画出纵横多变,富节奏感与金石味的线条,不瞬间一幅达摩面壁图完成了。我们围在桌前不敢少动,屏气凝神,如聆听一曲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的曲调,余音绕梁不绝!寥寥数笔的“意笔线描”所塑型的水墨人物,尽显中国绘画的审美特征。我觉得老师在南洋时期的书法远超前期,是典型的“画家字”。笔法多姿多样,疏密交错有致,落笔畅快,天然偶成的墨韵,生动气韵的魅力,让人击节称叹!
2004年8月老师回归中国前,我们还在坐落于乌节路的百利宫(Paragon)五楼举办“翰墨小缘”展,以“翰墨小聚示惜别之忱,亦为情谊长存”之纪念。老师与啸涛书画篆刻研究会诸位志同道合的砚友时有往来,兴之所至,二三友好邀请老师与师母驱车醉花林,品尝潮州佳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至今仍历历在目,在促进新中两地艺术交流有一定意义。新加坡墨澜社、啸涛书画篆刻研究会特聘吴老师为艺术顾问,足见他在新加坡书画家中的崇高地位。
吴老师谨记恩师潘天寿名言:“去利欲愈远,离美情愈近;名利权欲愈炽,则去美情愈远矣。惟纯真坦荡之人,方能入美之至境。”旅居星洲,他潜心养性,去名利,远权欲,明月在心,艺道是岸,教学之余往图书馆里钻,熟读历代名家碑帖,其中尤爱《爨宝子碑》、《石门铭》、倪元璐《 舞鹤赋》,遍览西方艺论,印象派名家画集。他深知到外国旅行,除观摩各地艺术,感受异国风情,也能吸取他人长处,并通过对比,深刻地认识自我。于是他与师母结伴远赴西欧以及邻近的巴厘等地旅游,行万里路,开拓视野,胸襟见识非昔日可比。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天资、功力、学养、品 德”缺一不可。老师可说样样兼备,如此种种为吴老师的艺道,沉积磐石般的力量,此乃日后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无穷宝藏,天道酬勤,一切静待花开。
老师说:“竟与南洋结下深厚之情谊”。“南洋”泛称中国南方的南洋到专指以华人集中地之东南亚各地。“南洋”一词在战前被广泛引用,文艺界视新马华文学为“南洋文艺”。曾在马来亚吉隆坡担任《群益日报》主编的许杰、《叻报》副刊“椰林”的编者陈炼青、任职《星洲日报》文艺版的郁达夫,他们都在报章上旗帜鲜明地提倡文艺作品必须书写南洋地方色彩的创作观。文艺界与艺术界互相影响,热带的人文景致也是南来画家乐于入画的题材。战前华人美术研究会的年展就出现许多具南洋色彩的作品。这些作品多数以油画为媒介,创会会长张汝器更是有意识地提倡把南洋风物融入画里。时空不同,吴永良老师与当年南来画家热衷于描绘南洋景色的兴致是一致的,只是老师更寄望借南洋视觉现象为契机,探索艺术新径。“风情”是一个地域特有的风土人情,它蕴含丰富多姿的自然风貌,社会民生,民族风俗礼节等等,因此我把吴永良老师一系列描绘具有南洋地区、自然风貌、社会民生的作品,名之为“南洋风情画”。
老师笔下的南洋风情画,画面色彩靓丽。他善于运用夸张、对比、移觉等手法,巧妙地描绘眼前具象。《胜负难定》(图1)画面三人凝神屏气,尽点画意——“胜负难定”。人物以夸张手法写出,居中(观棋者)头颅硕大,双眼睁得很大,以致眼镜下掉。左边(下棋者)右腮鼓得大大的,左手搔头,右手顶唇。右边(下棋者)头发蓬松往后斜飞,双拳紧握顶着下巴。同样的,《榴飘香》(图2)采用移觉手法,画上华、巫、印三族都闻“香”而来;男、女、老、幼都来;生意太好了,摊位围满了人,热气逼人,摊主索性掀起背心,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态——不为什么只因我卖的榴特“香”。看画是“视觉”的,可画家让读画者“嗅”出榴的香味。老师巧妙地把文学上的移觉手法融入画里并取得很好的审美效果。力求精练,迹简意赅,重乎内涵而不在乎表象。这些得力于老师长时间敏锐的观察体验,细致入微地感受,加上挥洒自如的意笔线描,才能以生花妙笔勾勒组屋区咖啡店一隅以及榴上市时狮城特有的场景。
图1《胜负难定》
图2《榴莲飘香》
顺提一件往事,一次我对着老师的《南洋老伯》(图3),问道:“怎么他口袋上还插着一支梳子?”“这是本地老人家的特征啊!?”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后来在日常生活中稍加注意,老师的观察果然无误,让一个从小生活在新加坡的我感到汗颜。
图3《南洋老伯》
20世纪30年代,南来画家已经将洋溢南洋风情与热带斑驳色彩的景物入画,论者以“热带情调”、“融冶中西艺术于一炉”来描述华人美术研究会年展中的艺术现象。画家陈宗瑞最早尝试以中国水墨画为媒介描绘周边景物,如1937年《甘榜景色》(153x40.6cm),画面是南洋风情,其内涵却是云自无心水自流,“山静日长”的东方哲理境界。他也尝试以西洋光暗法入画,1950年《河边洗涤》画面题字:“余写南国风光,恒以中法为之,而此帧独以阴阳之法衬托之。盖在初试,然斯法殊乖吾意,今后当不复为之。”这说明要转变水墨画的技法来表现南洋亮丽景观是不容易的事。
我们再看钟泗滨的彩墨作品,他的南洋作品不断尝试融合东西方艺术,画于五六十年代的《风景》(92.5x43cm) 与《勿拉士巴沙路》(95x48cm)都是彩墨纸本,以散点透视法构图,线条画出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几何图案,再填上强烈色彩,用形和色所构成的世界,不在乎体现外在的景观,画面呈现的是作者直觉的感受,是纯绘画性的艺术语言。《勿拉士巴沙路》用的线条,色块极为夸张。立体派对画家的影响显而易见。当地英文媒体认为这是“尝试打破传统创造一种本质上以马来亚画风为主的路线。”
新加坡第一代画家不断尝试如何把中国水墨画与西方现代艺术技法融合起来描绘异国情调。吴老师以自身谙熟的中国水墨写意手法来表现狮城亮丽景观是一种大胆的尝试与艰辛的实验过程。老师牛刀小试,先后画了表现南洋生活《狮城老伯》、《胜负难定》、《榴飘香》等小品,从中“具体而深切地认识到如何丰富和改革传统水墨写意画的色彩观念和探索与之相适应的整体表现手法”。
十年磨一剑,老师终于给我们留下巨幅宏制、璀璨靓丽的南洋风情画——《祭神祈福》(图4)和《感恩盛典》(图5),这两幅制作过程,有不满、遗憾,也有欢腾、喜悦。在创作《感恩盛典》(兴都教徒游行庆祝大宝森节的盛况)时,老师不敢掉以轻心,反复绘制小草图,认真构图,待确定后放大绘草图稿,以一丈六尺宣纸之尺幅,连续三天趴在地板上画稿,结果劳累过度而引起神经系统失控,只得静养休息。隔年由星洲返回杭州,再着手进行绘制,并把尺幅增加到215x700cm。
图4《祭神祈福》
图5《感恩盛典》
老师是如此呈现宗教仪式的庄重和神秘感:以金红黄为主调,精心调适墨与色的比例轻重和互相映衬谐调的关系,着意追求墨有色感和色有墨韵及以色为墨并注重笔法的技法效应,并有意识用粉质的各种黄色,以跳跃跌宕的笔触减弱墨线和衣纹,以弱化传统水墨画的笔墨气,一切以增强南洋热带浓郁亮丽,印度族群强健雄浑和宗教仪式庄严神秘的气氛进行处理。
老师探索南洋风情画的创作过程,历经磨炼,坚持不懈的心志,为我们树立典范。《祭神祈福》和《感恩盛典》在2006年“吴永良书画展”上展出,引起的反响很大,之中有的认为“我在南洋题材上色彩的探索,对中国水墨写意画来说难度太大,是否合适持有疑虑。”以我浅见经过老师精心调适出“艳而不俗,亮而不躁”的色彩,倒值得我们的画家参考借鉴。吴永良老师给新加坡艺坛留下独树一格的南洋风情画的贡献,应给予书写载入史籍。
作者为本地美术史研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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