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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谢裕民

殷神父的好奇心(其一)

从景德镇瓷器到王后御用陶瓷


“工业间谍”殷弘绪神父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5月,39岁的皇帝染上疟疾,腹泻不止,全身发热,浑身发抖,御医束手无策。疟疾可导致死亡,特别是满人入关后,无法适应中原环境。康熙一向重视西方医术,紧要关头召来两名法国传教士洪若翰与刘应。两人为皇帝看诊后,献上治疗间歇性热的金鸡纳霜。


康熙没立刻服用。宫里四名大臣先让三名疟疾患者尝用,三人治愈后,大臣们再试。可是康熙已受不了,凌晨三时召见四大臣,见他们没事,喝下金鸡纳霜,半天后高烧便退。


康熙为了感激四名传教士,除了洪若翰与刘应,还有他们的上级——康熙的科学与数学老师——张诚和白晋,将皇城西安门内的一座王府和附近土地赐于传教士们当住宅,并允许建教堂。


康熙之前还有两位传教士老师汤若望与南怀仁,因此知道西学之长。同年6月,命白晋返欧招募传教士前来服务。从今日观点,康熙可说早已全球化,积极招募各地人才。这是中西方一次重要的文化、人才交流,而且是自以为世界中心的中国主动,在欧洲引起一场“中国热”。


白晋离开中国五年后,于1698年3月再度前往中国,船上载有九名耶稣会士,除白晋外,其余八人是雷孝思、利圣学、翟敬臣、南光国、马若瑟、巴多明、颜理伯与卫嘉禄。


船在好望角遇上另一艘法国船,这船上有五名传教士,傅圣泽、樊继训、卜纳爵、殷弘绪与孟正气。


白晋要了孟正气和卜纳爵加入他的队伍,于1698年11月抵达广州;另一艘船上三名没选上的传教士则于1699年7月到达厦门。


据统计,从16世纪到18世纪,在中国的传教士有900多人。康熙朝就有108人。所以,上述传教士名字,无论汉译教名或另取汉名,都难叫人记忆。


在众多名字里,我们且关注其中一名没让白晋选上的传教士——殷弘绪,历史上鲜少人提到他;提到他,无论中英文资料都为他冠上一个特殊的称号——工业间谍。


凭进贡拉近与官场的关系


殷弘绪本名隆特科雷(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字继宗,1664年生于法国南部的利摩日(Limoges),抵达中国时已35岁,主要活动于江西,包括南昌、饶州、九江、景德镇等地。


殷弘绪虽在江西,但心系京城。他在中国八年后,熟悉京城情况,写信告诉印度与中国传教总巡使陆若瑟,康熙因废太子复立太子,“病情日沉,健康日衰,中国大夫束手无策,只得向欧洲人求助”。


内廷找了罗德先——康熙信任的医生,每年十月的热河“木兰秋”,总要罗德先同行。


殷弘绪说,罗德先配制“胭脂红酒”让皇帝服用,先治好皇帝“心神不安的严重心悸症”,并建议皇帝喝葡萄酒。传教士的葡萄酒都产自大西洋上归西班牙管辖的加那利群岛。“不多久,皇帝恢复体力,如今十分健康。”


朝廷也密令广东与江西总督,收纳欧洲人带给皇帝的酒和礼物。殷弘绪于1709年4月,透过江西巡抚郎廷极进呈一瓶“哈尔各斯默”葡萄酒。凭着进贡,拉近与江西官场甚至京城的关系。


因为传教士对朝廷的贡献,殷弘绪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非常乐观,他告诉总巡使,皇帝打算通过“一份正式的文件”,表明他对传教士的看法。皇帝说:“朕用于宫内之欧洲人,尔等向来尽心尽力为朕效力,至今无任何可责备之处。纵然中国人心存疑虑,然朕细察尔等一切行为,未见有丝毫越轨之举,朕确信尔等之正直及善意,故公开表示,应予以相信和信赖。”


殷弘绪认为,“皇帝在一份公开文书中讲这些话,给人一线希望,他可能归信基督。”


景德镇入夜像到处着火的大城市


我们还得感谢殷弘绪,留下300年前的景德镇景观。殷弘绪在另一封信这么描述这座瓷镇:

“景德镇位于高山环绕的平原上,镇东有座半圆形的山。有两条河流,一大一小,自半圆山旁的另一座山流出,随后合一。大河在宽阔的盆地放慢流速,形成一个近一法里的美丽河湾。在宽阔的水面上,可看见两三排首尾相连的船只。当人们从某个狭谷进入港湾时,呈现在眼前的,是各处升腾的火焰和烟云,让人得知景德镇的范围和轮廓。入夜,如看到一座到处着火的大城市,或一个有许多风口的大火炉。”

1920年代景德镇市容


“大河”是长江,“小河”应指昌江支流,不过有点远,已快到鄱阳县。一法里相当于现在四公里。对景德镇最佳注解是,“入夜,好像看到一座到处着火的大城市”。


景德镇归浮梁管辖,浮梁是饶州管治下的一个县。饶州府管辖鄱阳(府会)、余干、万年、德兴、浮梁、乐平、余江七县,现已不存在。浮梁县现属景德镇市管辖。


回到1710年代,景德镇虽是一座城镇,但没有城墙,约1万8000户,人口超过100万;房屋拥挤,街道狭窄,四周尽是挑夫的吆喝声:“让路啊!”


它也确实是“一座到处着火的大城市”,单是瓷窑就有3000座。所以,这里有好几座火神庙;但不久前还是发生一场大火,烧毁800间房子。


这里日常用品都通过长江从外运来,包括烧窑的木炭。所以,景德镇生活费比其他城镇高。尽管如此,周围其他较穷困城市的人仍来这里打工,包括盲人、残疾者,都能靠研碎颜料为生。


这座城市的周围布满坟地,其中一座子山脚下,还有个“万民坑”,四周筑起高墙,买不起棺材的人死后就往里头扔。


人口稠密的景德镇几乎每年都有瘟疫,导致大批人死亡,人们在“万民坑”上撒生石灰,将尸体烧掉。要不然,到了冬天,和尚们在募款后,便取出遗骸,通过法事烧掉,腾出空位放置新尸体。


景德镇虽然人口密集,无数船只川行,但治安良好,每条街道都有一个地保,长一点的有几个;每个地保有十个属下,每个下属保护十家人。这些人维持秩序,有骚乱得立即平息并报告官府,违者杖刑。另外,陌生人不得在景德镇住宿,他们或住亲友家,或住在船上。


所以,殷弘绪这封于1712年9月1日在饶州写给耶稣会中国和印度传教会巡阅使奥里(Orry)的信说;“这种治安制度,在极引盗贼垂涎的景德镇,确立完全的安全感。”


这封信译成汉文约两万字,关于景德镇的描述只有1500字。其精彩或沉闷在其他1万8500字。


殷弘绪留下坐实他间谍身份的证据


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身份多元复杂,兼有间谍身份的不只殷弘绪。殷弘绪被认为是工业间谍主要是他留下重要的证据,那封于1712年写给巡阅使奥里的两万字的信或报告;它还收入1717年出版的《耶稣会士书简集》(Lettres edifiantes et curieuses, ecrites des missions etrangeres: memoires de la Chine),告知西方世界他的收获,并广为流传。


但是,阅读殷弘绪的信时,他的修辞与语境,绝对让人觉得他是诚恳与无心的。信一开始他便这么说:


“我因新信徒们的心灵需要,不时在景德镇逗留,使我有机会了解,备受推崇并运往世界各地的华丽瓷器的生产工艺。虽说我的好奇心尚未足以从事类似的研究,不过我相信,对这项工作作比较详细的描述,对欧洲多少有用。”


首先,殷弘绪表明立场,会去“了解”瓷器的生产,完全居于“好奇心”,而非“研究”,更别提其他贬义字眼,如偷窃、盗取。你可以说他“此地无银”,也可以说他谦虚。不过,对“这项工作作比较详细的描述,对欧洲多少有用”,也可能用不着。谦卑依然。


真相是,整个欧洲还在摸索中国瓷器的生产,连门儿都没有。


殷弘绪“有机会了解”瓷器的生产,来源有两方面,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新信徒。信徒需要心灵安抚,神父则需要了解瓷器的生产。“此外,我通过阅读中国典籍,核实信徒们给我答复的真实性。通过这方法,我认为自己对这门技艺有全方位的了解,比较有把握谈论它。”


“尚未足以从事类似的研究”,却“对这门技艺有全方位的了解”。而且,他不完全相信信徒,也非常用功,通过中国典籍,核实答案。


他有一部《浮梁志》,“我仔细阅读第四卷中有关瓷器的一篇文章。”到中国13年,殷弘绪肯定不是第13年才阅读《浮梁志》,他的汉文水准,肯定超越学了13年华文的现代学生。


殷弘绪的报告真的“全方位”,分原料、准备工作、品种、制作,釉与瓷器的质地;瓷器的色彩、上色手艺,烧烤、温控等。但这些都不算研究。


单是原料坯胎子土、高岭土与釉的介绍与开采,就花了2800字。这些叙述精彩或沉闷,视个人兴趣。但是,对一个对瓷器完全没认识的现代读者,仍非常具知识性,可见300年前人们之受惠。


殷弘绪也在报告中透露重要的比率问题,“坯胎子土和高岭土须按精确的比例混合,制作细瓷时,两者对半相混;制作普通瓷器则六成坯胎子土对四成高岭土。最起码的比例是三份坯胎子土对一份高岭土。”


当时制作瓷坯的工资非常便宜,26件才三文钱。工厂已是流水线作业,一件瓷器的完成,需要经过70名工人的手。接着是画坯,画坯也是流水线作业,山水、禽类、动物,画工各司所长。这两个步骤也花了2500字叙述。


瓷器的颜色主要还是蓝色,所以才有青花瓷的美称。其他有红、白、绿、黄、紫等颜色。殷弘绪也研究出这些颜料的配方,不过十年后都作了更正。他还提到较少见的吹红、黑瓷、大理石花纹,当然还有镀金,使色泽光彩夺目。


殷弘绪觉得可惜,中国人不再掌握一种叫“夹层”的瓷器,就是在瓷器侧面画上鱼或动物,瓷器装满水时,可看见侧面的鱼或动物在水中。


上釉后的瓷坯得马上送去窑里烧烤。挑夫在大街上的行走几乎是表演,让殷弘绪看呆了:“工人双肩担着两块细长的板子,上面排满瓷器,穿过好几条行人如鲫的街,却不碰破肩头之物……挑夫把步骤和全身动作协调得如此完美,以致始终保持着平衡,这依然使人惊奇。”


大街上,大概只有这个洋和尚在欣赏人体美学。


殷弘绪的颜色又谈了4500字。可是,我们的瓷器还在大街上表演,准备送到窑里去。


烧窑一般需一天一夜,烧掉180担柴,约1万2700公斤。小件的瓷器隔天便能取出,大件的要隔多几天。令人惊叹的是,烧窑工人的耐热,据说他们在茶水中加盐,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颇具医药知识的殷弘绪说:“我不明白这种咸的饮料,何以能让他们解渴。”


制作瓷器利润丰厚,但如果火喉掌握得不好,或放置不当,或气候关系,整窑瓷器报废是常有的事。所以,殷弘绪说:“一名致富的烧窑工背后,有百名破产者。”


殷弘绪的信还没结束,可是现代读者已不耐烦,而且该说的都说了。间谍故事都是资料,谁有兴趣?大家要的是他如何化险为夷的偷资料紧张场面。


以殷弘绪的啰嗦,与懂得如何突显自己,怎么会忽略这些?


根本没有人怀疑殷弘绪的行动


答案:根本没有人怀疑殷弘绪的行动。


在1712年9月1日同一封给巡阅使奥里的信中,殷弘绪说,曾有景德镇瓷工携带所有的设备到福建,想在那里赚大钱,因为欧洲人在厦门买卖极大。但那个瓷工没有成功,而且在那里永远不会成功。


信中也说,康熙对什么都感兴趣,制瓷也不例外。他让一批瓷工带了所有的配备上京,在皇帝面前烧窑,可是瓷工失败了。这次失败或有利益或策略上的考虑,但也证明只有景德镇的瓷器得天下美誉。


更重要的是,有一名商人告诉殷弘绪,几年前有几个英国人或荷兰人,叫人买坯胎子运回国,想在自己的国家制作瓷器,但没有高岭土,最终失败。


是的,无论是在福建、欧洲,甚至在皇帝面前,制作瓷器都失败。可见,瓷器只得在景德镇制作。景德镇的人根本不必防有人把制作方法外泄。


殷弘绪“对欧洲多少有用”的好奇心


下属呈交一封充满“好奇心”的信或报告,身为耶稣会中国和印度传教会巡阅使奥里的态度很重要。奥里不只明白殷弘绪的好奇心,更明了殷弘绪的苦心。他嘉奖殷弘绪,信件还收入杜赫德编辑的《耶稣会士书简集》 。《耶稣会士书简集》是西方最早认识中国的重要文献之一,能收入此书,是对作者的肯定。当然,通过《耶稣会士书简集》,中国瓷器制作的秘方第一次在欧洲公开,震撼度可想而知。


杜赫德后来又将殷弘绪的信编入他于1735年编辑的另一本书《中华帝国全志》,希望平民百姓也能了解关于中国的知识。


此书传到英国,伦敦王家学会主席班克斯要求后来全球知名的韦奇伍德(Wedgwood)创办人乔赛亚·韦奇伍德派一名陶匠到景德镇探取秘方。韦奇伍德则深为此信所动,1743年将信收入他的《札记》,1759年,他的第一家工厂许多建设都从殷弘绪的信中得到启发。


韦奇伍德如此,欧洲其他积极研发瓷器的产商便不必多言。


对于耶稣会士将天文学、几何学、透视法等带到中国,一开始就有人质疑,将助长中国的国力。哲学家莱布尼兹于1690年写信给路易十四的使节:“一旦中国人透过耶稣会士把我们的科学都学去,欧洲就毫无优势。”


莱布尼兹的好友、康熙的老师白晋回信说:“我们严肃地期望,未来会从中国取得其他更多有益于欧洲的事物,才不至于因为把我们最好的知识随意任由他们取用,反而变得不如他们。”


殷弘绪的好奇心,“对欧洲多少有用”。


从好奇心到“王后御用陶瓷”


殷弘绪探取景德镇制瓷秘方的信写于1712年。


早在他写信的四年前,德国26岁的炼金术士博特格(Johann Friedrich Bottger)已发明制作瓷器配方。


每个发明都是一连串的意外促成,博特格也不例外。他于九年前被奥古斯特二世逮捕,判终身监禁。博特格没犯什么罪,而是国王知道他懂得炼金术,将他关在德累斯顿附近的麦森城堡,要他做实验。国王还派一名化学家齐恩豪斯与他一起研究。齐恩豪斯兴趣的是瓷器,于是两人的研究转向。


他们于1707年,在附近的瓦尔登堡市与科迪的矿土中,找到高岭土,随后加入助熔的类长石矿,成功地烧造出类似瓷器的炽器。


森(也作迈森,Dresden)白色硬质瓷器于1708年1月15日首次烧烤成功,这一天也定为欧洲真正硬质瓷器的诞生日。


对欧洲而言,这是段漫长的路。中国瓷器从唐代开始,通过丝绸之路到达中亚与西亚,宋朝之后则从海上丝绸之路通往西南亚,最后才到欧洲。


罗马时代其实也有铅釉陶与锡釉陶技术。1004年,欧洲人烧制高温硬质瓷器,但品质不佳。陶艺师也以玻璃技术制造“中国瓷器”,15世纪威尼斯就有安东尼奥玻璃蓝彩陶。16世纪,德国威斯烧制出具有玻璃质感的釉陶,之后法国、英国、意大利相继出现红陶、高温彩色釉陶、白釉蓝彩等。


1570年代,梅迪奇家族(Medici)首次仿制成功,但瓷器硬度和质量都不如中国瓷器。


1698年才离开法国的殷弘绪知道欧洲瓷器的发展,只是没想到德国的发展如此快。


时间的顺序来到英国的韦奇伍德,出生陶工世家韦奇伍德于1759年创办第一家陶瓷工厂,并成功制作白色瓷器。1765年,白色瓷器获夏洛蒂王后御用,并获准称为“王后御用陶瓷”,很快在欧洲掀起“韦奇伍德”热。


作者为本地作家、报章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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