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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丽儿

忆父亲彭松涛


图1:晋江虹山,1992年父亲回乡时所摄。


父亲彭松涛生于1917年,于1996年往生,离开我们已经26年了。


父亲本名“乔松”,老家在福建泉州洛江区(原属晋江县)虹山乡。父亲提起故乡时常说,爷爷家屋后有一片松林,是他小时玩乐的地方。《新加坡晋江会馆六十周年纪念特刊》转载了一篇父亲于1949年写的“晋江第一高峰白虹山”,文章开篇即言道:“虹山是我的家乡。……山麓溪涧,萦回曲折,村口植有千年古松万余株,密密紧布。……参天蔽日,姿态万千,均可入画,山风鼓动,松涛澎湃如万马奔腾,亦一奇景。”到新加坡后,父亲因思念故乡,故改名为“松涛 ”。


父亲一生从事新闻事业,曾在新马两地多家报馆工作。二战后他从中国到新加忆父亲彭松涛坡,1947年在《南洋商报》担任副刊“商馀”主编兼写社论。报馆编辑部在楼上,排字房在一楼。楼层中有一个小通道挂着上下直通的篮子,编辑、记者把写好的稿子放在篮子里,拉一下篮子的绳子,稿件就送到楼下的排字房。父亲才思敏捷,下笔如有神助,文思汩汩而来,所以写字速度非常快,字体相当潦草,一般排字工人看不懂他的字,南洋商报还因此特别为他指定专属的排字工人。


父亲的文抄手


父亲博学多闻,一生笔耕不辍,文言文或白话文都下笔成章。他所发表的文章范围广泛,涵盖政经、文史、艺术等,也帮一些朋友写传记。他说,帮人代笔,必须写谁像谁,要有那人的身影,见文如见其人,如闻其声。60年代他在吉隆坡办了一份《学生邮报》,其中的文章他特以小学生的语气书写,以方便学生阅读与理解。


我记得在念中学时,那时已有中文打字机。但是打字员看不懂父亲的字,我常常帮父亲誊写文稿。后来,他索性口述,由我直接笔录。他一边念,我一边快速记下,给他过目后再誊写在稿纸上。我上大学后,由妹妹悠儿接班。在他多年的训练下,我们练就了快速笔录的能力,后来到南洋大学念书,班上同学常向我们借上课随堂笔记来抄录。


五十年代的《南洋商报》报社,坐落在罗敏申路,《星洲日报》的报社就在对面。父亲说,两家报馆的编辑与记者晚上在报纸下版后,都会到附近的老巴刹吃夜宵,聊天交换讯息。那时的老巴刹成了新闻交流站。


记忆中父亲的老朋友


父母二战后只身从中国南来,我们在新加坡没有亲属长辈。但父亲交游广阔,家中常有访客。他要我们以伯伯叔叔、姑姑阿姨称呼他的朋友。


父亲的朋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郑梦周伯伯。50年代他与父亲同在《南洋商报》工作,每天晚上工作完毕,郑伯伯会载父亲回家,两人到家再聊至深夜。后来,我在编写新加坡晋江会馆特刊时,看到会馆的文献才知道郑伯伯与父亲是晋江同乡,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笔名姚紫。


小时候,常听父母提起的另一位长辈是郑古悦先生,我们称他“叔公”。在1970年代新加坡巴士公司成立之前,郑古悦叔公经营的郑古悦巴士是本地规模最大的私人巴士公司。那时我们住在巴西班让海边的浮脚楼。我记得郑叔公到我们家时,总是两手提着一罐望里万花生和一盒蛋糕快步地走进来。他是父亲非常敬重的长辈,父亲说郑叔公为人勤俭自律,虽已七十高龄,却没有一颗蛀牙,还可以和我们一起吃花生。因为郑叔公的极力相邀,父亲才于1953年离开《南洋商报》到《中兴日报》担任总编辑。


吉隆坡的岁月


除了《南洋商报》、《中兴日报》,50年代父亲工作过的报社,还有《南方晚报》、《新力报》、《华声报》。1959年父亲离开南洋报社到吉隆坡,我们也举家北上。


父亲在吉隆坡的报馆工作时,片商一旦有新戏上映都会送票给报馆,我们就常跟着记者一起去看戏。父亲会在我们看戏后听听我们的意见,随机教育。比如我们看了越剧《碧玉簪》后,父亲特别给我们解说其中“送凤冠”的修辞手法:“你休要多言多语多相劝,倒使人愈思愈想愈心酸。……你已是大富大贵大状元,该另娶个美德美容美婵娟!”对此我们印象深刻,所以《碧玉簪》的唱词,我们姐妹都能倒背如流,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对唱。


还有一部西片“最长的一日”(The Longest day),叙述二次大战欧洲诺曼底登陆的故事。我们看戏之前,父亲先给我们讲解欧洲二战的历史,让我们对电影中的故事背景,有更深刻的了解,也更能体会剧中人物的酸甜苦辣!


回归新加坡


1965年新马分家,父亲觉得还是回新加坡比较好。于是1966年底我们匆匆搬回新加坡。返新后,父亲创办石叻报社,出版《石叻晚报》,后改为《石叻周报》,1981年停刊。期间父亲曾两度返回西马,一次是在1968年到吉隆坡协助《马来亚通报》由三日刊改为日报;另一次是在1970-1971年间应槟城《光华日报》的邀请,为该报进行编辑组改革工作。

图2:50年代父亲在南洋商报编辑部所摄


除了办报外,父亲也致力于文史的编纂与出版工作。1976年出版了九百余页的《新加坡经济年鉴》;1981年出版了费时三年编纂的《新加坡全国社团大全》。期间,他也为同济医院、安溪会馆和晋江会馆编写特刊。


父亲于1978年编纂的《新加坡晋江会馆六十周年纪念特刊》,厚达八百余页。父亲以他对新闻与文史资料特有的敏感度,在特刊中收集了许多晋江会馆与晋江故乡的珍贵史料。父亲在特刊的编后语写道:“我希望本特刊之内容,对研究华族先辈开发南洋历史之学者,如能有所帮助;同时对南洋出生之晋邑后裔,如能从中获知只身之根源,则本刊出版委员会诸公数年之辛苦努力,就没有白费了。”这本特刊是新加坡晋江会馆成立后出版的第一本纪念特刊。三、四十年后,晋江会馆请我编写会馆九十周年和百年纪念特刊时,幸好有父亲编写的六十周年特刊为参考,我才得以顺利完成这两本特刊的编写工作。


坚持儿女必须受华文教育


六七十年代,新马的教育制度分华校、英校两大阵营。那时许多家庭,孩子一半念华校,一半念英校。对于我们姐弟六人,父亲坚持全部都念华校。父亲的朋友曾劝他说,你有四个女儿,可以两个念华校,两个念英校,英校生将来找工作比较容易。父亲说:“不可以!英语要学,马来文也要学,但不能因此而牺牲对华文的学习。”父亲认为,身为华人,我们一定要学好华文。外国人不会因为你的英文说得好而尊重你,却会因为你不懂得自己的语言文化而瞧不起你!


父亲除了要求我们学好华文外,也鼓励我们要学好英语。他说,他不通晓英语,所以外国通讯社的新闻稿,他必须等翻译好了才能阅读,很吃亏。除了英语外,我们在吉隆坡求学时,也要学马来文,父亲还特别请了补习老师到家里为我们补习马来文。


父亲对儿女教育一视同仁。1969年我高中毕业,次年同时收到南洋大学和师资训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母亲希望我念师范,因为两年毕业后就可以当教师,可减轻家中的经济负担。但是父亲不同意,他认为教育很重要,不让我上大学对我不公平。因为他的坚持,我和妹妹们才得以上大学。我们靠助学金以及教补习,顺利完成大学教育。


父亲的藏书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学识丰富、风趣幽默的人,一生为理想办报。他是文人性情,不擅长经营,因此他创办的报刊皆以失败告终。从我懂事开始以来,家中一直生活拮据。但是小时候我们物质生活虽然匮乏,精神生活却丰富多彩。父亲从不向我们说教,他对我们采取的是爱的教育。记得我们姐妹小时候常常会为一些小事争吵,父亲从不大声呵责我们。


父亲就算没钱吃饭,也一定要买书。他每天晚上回家经过报摊,只要口袋里还有几块钱,一定会全掏出来,把报摊上各家的报纸都买一份。他把报纸放在书桌上,我们也跟着他一起阅读。父亲喜欢一边看,一边评论不同报刊对同一则新闻的不同报导与处理方式。我们当时年纪小,听得似懂非懂。


我们多次搬家,父亲对家中布置不讲究,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要有一个书房。我们在吉隆坡的住家只有两个房间,客厅就成了大书房,除了靠窗的一面墙,其余三面墙都是大书架。我们家以前没有电视机,看书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娱乐。


记得父亲的丧礼,许多新闻工作者来吊唁。他们都说如果对中国或新加坡早期的历史事件不清楚的话,只要问父亲,他不但会详细地告诉他们,还加以分析,甚至某年某月某日发生都如数家珍。有时还会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翻找出一些绝版书供他们参考。父亲在海南三街(Seah Street)一间旧宅二楼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报。妹妹悠儿说,这些书报在父亲生前已转送他人。当时,他们是用大型罗厘车来搬运的。这些新闻工作者听了都扼腕叹息,后悔当初父亲送他们书的时候,不应该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收下。


家书


妹妹悠儿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找到一大叠父亲在西马工作时,与我们姐弟的来往书信。父亲细心地将书信收集在文件夹中,完整地保留下来。我翻阅书信时,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其中一封1968年父亲写给我的信,令我感触良多:


丽儿,我应该提醒你,大家共聚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不久你们一去升学,将是永久不会与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就是这样。我还深刻地记着,当我负笈离家去读中学时,婆婆起初送到门口,一下子挤着眼泪,转身回到屋里去了。那一转身,爸还清楚地记着,婆婆心里一定意识到,“从此,这孩子将永远离开了我。”真的,自那以后,爸就少和家人在一起,直到完全离开,最后是永别。想到这点,爸的心里总是酸痛的。她那样的疼我,我竟对她没有一点孝敬,就此永别了。我连一点补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婆婆也是疼你们的。我只有尽力来抚养你们,作为我向婆婆补过的表现。但愿你也珍惜大家共聚的宝贵日子,与妈妈、姐姐、妹妹及弟弟要分外亲爱,不可有赌气的事情发生。孩子,珍惜共聚的日子。


爸字 十二月九日


父亲说他于1931年离开晋江虹山老家,到泉州读中学。1939年福建师范毕业后,即投笔从戎,参加抗战,离开晋江家乡,辗转到了重庆。抗战胜利后,他就直接到新加坡来,没有机会回晋江老家拜别父母。1961年当父亲接到家中来信告知奶奶过世时,号啕大哭,把我们都吓坏了。父亲当年写给我的这封信,说到对祖父母的愧疚之心,特别提醒我,家人间必须相亲相爱,珍惜共聚的日子。

图3:1992年父母回乡,与三位叔叔婶婶、姑姑合影。


父亲说,爷爷是族中长老,生前盖祠堂,修族谱。因此,1992年当他接到三叔来信说,家乡重修祠堂,希望父亲可以回乡看看,他立即决定回去阔别了50多年的故乡走一趟。那年我带着三岁的小女儿和母亲陪同父亲回去。当我们乘坐飞机抵达厦门时,三叔一家到机场迎接我们。三叔看到我的小女儿,高兴地抱起她。爸爸在旁问我:“那人是谁?”我说:“他是你三弟呀!”三叔说,父亲离开家时,他只是个幼童。50多年后再见时,两人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从厦门到晋江虹山的路上,三叔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兄弟俩有说不完的话。父亲与三叔交谈,口音很自然的就转换成晋江家乡口音的闽南语,他们谈笑风生,我在一旁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一路上,父亲都是高高兴兴的与家乡亲人交谈。一直到了晋江虹山老家,父亲一进祖父老宅的家门,看到大厅墙上挂着的祖父母遗像,马上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这一次回家祭祖,是父亲第一次四兄弟一起祭拜祖先,也是最后一次。


从老家回来四年后,父亲就往生了。如今每次想起,都庆幸当年陪父亲回乡祭祖,完成了他此生回家看看的一大心愿! 父亲虽已离开我们,但他的一言一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谨以松年法师所赠冠头联,总结父亲无论经历多大困境,都昂然面对,潇洒的一生:


松影卧乱草


涛声寒在空



作者为华文语文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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