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赵令茂因肝癌逝世,享年76岁,3月13日星期天家庭讣告刊出之后,隔天的《联合早报》登出讣闻采访,称他为资深教育工作者。
与令茂兄的接触,皆因母校公教中学。为了治校史和校友会活动,一度常造访搬至碧山新址的母校,活动之外就到教员室,在一堆堆文件与学生作业簿子后面,找到这位华文部主任。我们的话题不离学校生活叙旧,华文的传习,公教学生刊物《学文》之类。
虽然同是南洋大学校友,但我早在1969年便在理学院生物系毕业。而令茂兄则因生活关系,1964年高中毕业便投身教育界,十年后才到南大进修考取学位。1975年他代表南大夺得电视大专辩论比赛冠军时,我已在职场打滚。
不算深交的一位友人,多年不见,为什么他的离世突然牵动我心?我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多次搬家都未曾丢失的藏书——《易梵的独白》。赵令茂,他就是新加坡作家易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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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反映了一个时代。这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是泛太平洋书业(星)私人有限公司的华文出版物之一,1979年6月底出版。从封面的装帧和内页插图看来,该书是以大众文艺的面貌,试图开拓学生和年轻华文读者市场。
书的封面内有英文印章,注明是该公司赠品。在模糊的记忆中,这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海峡时报》双语版供职时获赠的吧。因为据易梵在本书序文中说,这本集子是“泛太平洋出版社的苗耀华先生”答应为他出版的。苗先生与我们双语版的同仁颇为熟稔:大家都是那个时代英华“双语”职场鱼缸中的游鱼。
在本书出版之前,易梵已出了三个集子。这本书的选稿原则,一是以“独白”形式写成,再者是符合“可以向年轻在学的读者推荐”的目标,共选“独白小说”十八篇。其实严格说来第一篇《谈独白小说》是议论文,最后一篇《王莽亡莽》是历史新编,文字形式也并非王莽或小说作者的独白。
不过,易梵对独白小说这种形式的偏好是显而易见的。在《谈独白小说》的长文中,易梵以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小说面面观》摘句加以说明:
“小说的特出之处在于作者不但可以使用人物之间的言行来描述人物的个性,而且可以让读者听到人物内心的独白。小说家可以闯入个人自我交通的领域,甚至更深入到潜意识领域里去……”
固然,意识流独白小说的经典圭臬,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追忆似水年华》,细腻到可以让读者闻见“我”在幼年时嗅到的岩兰草精油气息;可以嚼得出一点点碾碎泡在茶里吃的马德莱娜小蛋糕味道;可以一同感受髹在楼梯上的清漆给予“我”的莫名哀愁。但,《易梵的独白》是我们同时代新加坡人的华文小说尝试,折射出的是我们同时代新加坡人的意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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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子中的作品以写作时间排序,最近写的排在最前。以文字素质而论,也当以开篇《采浪花的》最为雄浑成熟,很有一种宽广澎湃的气势。开场是这样的:
孩子,我也跟你一样,从小就钟爱这片海滩,不为什么,只为了采浪花。跟你过去一样,蹲在那块青铜色的岩石上,全神贯注地等待一个又一个飞起的浪花。所不同的,该是两个爸爸的心情。
时光的推演,世代的轮回,就在这海滩上,就在一个接一个飞起的浪花中开展。开场跟孩子说话的爸爸,五六岁时清早起来,就跟他的爸爸(孩子的爷爷)提了小篮子,到海滩岩石上采浪花。浪花是可以采集到的吗?这当然是个哲理性的比喻。
原来,爷爷向爸爸传授,而爸爸跟孩子传授的,是响彻武林的剑道——“浪花十二式”。浪花十二式尽管无往不利,但也有最后一次用绝了的时候。爸爸遇上劲敌,与之同归于尽。
孩子,爸爸快要支持不住了,你给爸爸系的白帆系好了没有?爸爸要回到海上去了……
时代的烙印,见于《哥哥,你真的要回来》和《野马》诸篇。鞭挞的对象,是留洋忘本或崇洋放荡的洋化社会产物。作者有这么深的感慨,或许与他早年的家庭清贫背景,靠李玉华老师资助完成高中学业等经历有关。忘恩负义,最令我们华校生反感。
《妈妈的供词》《圆满》《痴人痴语》诸篇,似乎围绕着同一主题:男人把女人抛弃造成的恶果。小说表面上是以精神病院中的女人,或造成她神志失常的男人在独白,但背后所批判的罪恶行为则十分明显。
此外也有两篇“反战”之作《你我》和《你后悔此生,是不》,人物都有美国背景。这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让世界风云骤变的大事——美国参与越战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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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已过了二十一年,蓦然回首,发现易梵写在五十年前的独白,象是在发挥作者无穷的潜意识,给五十年后的今天祭出预警的醒世恒言。
寓意最深刻的是《大树下•两个老人》一篇。小说以一名老人在大树下的喃喃自语(独白),祭奠一位相交七十多年的异性朋友,作为叙事的文本。两个月前,老公公和老婆婆还坐在“芭内”(新加坡仅存的农村)这棵大树下促膝谈天。
两人是“芭内”老邻居,半年前从芭内搬进新镇。老公公很羡慕老婆婆,因为女人守着丈夫去世后留下的菜芭,养大一子一女,获得的政府赔偿金是芭内最高的,成了小富婆。再者老妇儿子还念到中四,而独白者的儿子小学都毕不了业。
但吊诡的是,两个月前老婆婆竟然要借用老公公的名字,一同申请组屋。老公公是与儿子媳妇同住的,但老婆婆的一对儿女都拒绝“收容”她,面对了流离失所的困境。一番独白之后,老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站在桐树底下,我时常会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这棵树一样?当桐子成熟落地、自立门户以后,大树仍然活着,并且更壮健的活着。是不是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对孩子们照顾得太多了点?施给了太多了点?大树不为桐子而心力交瘁,故能成其高、成其大。为什么我们就放不下这个心呢?
读着《易梵的独白》,再看到赵令茂先生讣告中列出的二子二媳,子孙满堂,公子赵维思(维多利亚中学校长)回忆父亲生前总总,我们似乎感觉文友纵然离尘而去,但他这棵大桐树仍然活在我们心中。
而且,“浪花十二式”的绝技,还是会代代相传的。尽管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提着小篮,到海滩岩石上采浪花,看起来很幼稚。但浪花,最终是可以采集回来的。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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