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自2018年经历第一次政党轮替后,旋即陷入一连串的政局混乱和波动,数十年来未曾出现的政治失序,却在短短四年来历经多重变化,令观者目不暇给。荦荦大者,包括同一届议会任期发生三易政府的情事、以防疫之名颁布紧急状态、连续策动多个州政府提前选举、政党结盟反复多变、新党小党纷纷成立,甚至是巫统推翻自己参与的政府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换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四年来的马来西亚政治,也是数十年来最具改革潜力的岁月,在希盟政府执政之初,以及国盟单薄脆弱的政府之下,都借用一时的政治杠杆,促成了若干体制成长,诸如18岁投票权、强化国会委员会机制、提升东马宪制地位、提高最低工资水平,以及允许反跳槽法进入讨论议程等等,这些局部的体制改革,虽然所获有限,也是过去未可想像的推进。
今日的马来西亚,所有主要政党都做过反对党,也都尝试过执政滋味,他们都有出入体制的经验。首相沙比里伊斯迈在2020年3月前,还是国会反对党领袖,因缘际会竟然意外拜相。这里可贵在于,权力既可以顺利地过渡,朝野也都体验过执政经历,就会更加理解政府治理的要求,以及改革的局限,较诸在野时的浪漫期待,或许能对体制各个向度有更务实的体会。
易言之,2018年以来马来西亚政局表面上动荡和不稳定,但对政治精英而言,走过这段难得的历史转折和近距离的参与,只会带来更多的学习与得著。这篇短文只是就政党轮替以来对马来西亚民主化的若干现象,提出一些观察。
三种民主想像
马来西亚近年的政治转型,如果从1997年金融风暴后算起,至今历时25年,这是四分之一世纪的光景,并不算短暂。这段期间社会的动员能量全面爆发,内蕴充沛,不会因转型过程的周折而休止,目前只是暂歇沉淀。但是经历了过去4年政党反覆轮替的变化,我们可以大致区别出马来西亚社会对民主的三种想像。
第一种民主的想像,是对国家民主化的方向抱持迟疑和保留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担心民主化意味着权力的对外开放,无法如同往昔在巫统一党独大保护下获取利益,也惧怕政经网络会改写。这一群体可以接受马来人政治的内部民主化,所以巫统容许一定程度的党内民主,但对马来人特权的流失和松动抱有防备之心,政治心理上充满不安全感。他们要守护传统的马来民族主义利益及其宗教精神,究其实是“只保马来人,不是保大马”,因此有机会主义的态度,也不太接受民主行动党分享政权。
第二种民主的想像,则是可以有条件地接受民主化和体制的改革,也同意政经体制的长期垄断不利于健全市场运作,适度民主化才能对国家竞争力带来效益。但是他们对民主化设下了前提,就是政经权力必须仍由马来人继续主导,其他族群在权力分配上应扮演次要角色,不能威胁马来人地位。这个群体是务实的马来民族主义者,一部份人受过现代教育和城市化的冲击,甚至还是倾向西化的温和穆斯林,包括部分巫统的温和派,愿意承认马来西亚多元族群社会乃既成现实,可以接受民主行动党在保持克制下参与政权。
第三种民主的想像,是认为民主化之后的体制改革,才能纠正国家多年来的积弊,如贪腐、低效能和族群偏差,他们深信民主化可以解决经济和社会不平等,期望完善宪政民主和建立程序正义的国家,各族群可以较为平等地分享权力,重建国家政经秩序。这一群体大部份为非土著和华人,以及自由派的马来人,他们在国内政治上接受普世价值,惟在人数上不是社会的主流力量,也无法说服或改变第一个群体对民主想像。
这三种民主想像,并非相互隔绝互不接合。第一和第二个群体可以在马来人团结的召唤下,采取权宜性的结盟,以防失去得来不易的国家支配权,但由于对国家利益和全球化的想像并不一致,不会维持长期共识。第二和第三群体同样保持互动与合流的可能性,前提是政经权力必须以马来人优先,否则第二群体无法确保马来族群内部对他们持续认同,一旦认同度下降,就会造成支持者流向第一群体。
选举无法驱动民主化
马来西亚的公民社会过去有一种浪漫的想法,就是相信以选举驱动政治民主化。这个思路乍听之下相当合理,议会体制下的民主化当然是要通过选举来实现,在民主并没有休克的情景下,信任选举机制并没有疑议。
但是以选举为中心的民主运动,却忽略了残酷的现实,就是在喧哗的选举动员以外,社会体制和民间基层依然停滞不前和未经观念洗礼。尽管政党经由博弈和合纵连横,可以借助选举程序,令半威权半民主的执政阵营失去权力,但政党轮替后的新政权,并没有足够能量去推动民主改革的议程,因为选举竞争固然让在野力量跃上台面取得亮丽的公职与权力,但社会体制和基层组织仍然完封不动,经济分配的模式也一成不变。社会力量并不会因为中央政权的易帜,就骤然响应民主改革,新政权难以跟社会结盟,后者反而继续成为保守势力赖于复辟的温床。
希望联盟在2018年大选意外赢得政权,但无足够能量推动实质的政治议程,无论是选举改革、签署反种族歧视国际公约、修正语文政策、实现教育平权,都一一遭遇挫败。在执政22个月内,希望联盟充其量只是做政府,但不是执政,大体只能专注在一些行政面向的调整,以回应支持者对改革的激情期待。选举政治下可以替换政权,但社会的组织方式和它赖于运作的文化思维,仍然没有经过改造和重组,它们继续以过去数十年的模式存活,抗拒又不理解过于快速的政局变化,以致衍生出焦虑与不安。
马来西亚的政治民主化路径,向来集中在选举工程和选举结盟,以为胜了选举就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漠视社会体制仍然未经改革和更新,也没有伴随著社会运动的茁壮和深化。民主化过程中没有同步扩充劳工运动、农民运动、社区运动、学生运动的相互成长,反对派以选举为中心的民主化策略其实是单线作战,没有产生其他新兴社会力量的支援。最佳的印证恰好是,马来西亚过去十余年最具影响力的社运,就是推动选举改革的净选盟(Bersih),而不是其他基层社会运动。
除非社会体制和群众思维的文化模式也历经变化,准备迎接新的变革与面貌,否则单凭政治精英的操盘与交易,意图通过政党的博弈和选举计算,以目前这种选举为中心的单一路径来驱动民主化进程,实在是椽木求鱼。2020年初希望联盟短暂执政即告下台,如果评论分析仍停留在议论马哈迪和安华之间的人事与功过,而没有穿透结构上的落差,未能认识到擅长选举的精英,跟基层社会在民主化问题上是两种不同期待,我们就浪费了一个剖析政权轮替失败的学习案例。
观念革命才有社会改革
以选举为中心的民主运动,不能保障真正的政治改革议程,即使选举取得了政权,也不一定能够带动全面的体制改革和现代化,虽然这并不意味著选举路线没有意义,它允许政治竞争的存在,而且让社会保留回应的机制,也可以推动局部的权力更新,还是极其重要。但是,要在马来西亚这种具有威权传统的政体,既有多元分歧的社会但又不属于文化多元主义的国度,开展有意义的政治经济改革,就不能奢想单一的战略、单一的论述就可以改造社会。
对政治现代化而言,观念的革命和冲击,也许比政党政治和选举动员,对累积民主化的成果来得更重要。日本的明治维新、英国的启蒙运动,都是经历过观念的洗礼,再逐步形成社会普遍共识,才能起到驱动历史进步的作用。马来西亚不需要政治救星,不期待救国英雄,但需要更厚实的观念革命,包括公民美德的培养和现代教育的改革。民主巩固是需要依靠社会的集体意志来守卫,欠缺观念启蒙和政治成熟的社会,要令这套复杂的民主机制能有效运作起来,是相当考验社会的能力。
在观念的更新与激荡之外,要在多元分歧的社会实现民主化,虽不必期待伟大英雄,但需要有共识型人物,才能够为社会转型带来新的想像。如果社会精英和政治领导,能在国家重建与改造的议题上,创造集体共识,达成历史妥协,愿意政治休兵,就更有条件促成真正的政治社会改革。朝野对抗、选举对策,抑或不断转换的结盟对象,都是上层精英的权力博弈,对社会体制和经济模式甚少带来激烈影响,既不踏实也极易失灵,犹如沙滩上的城堡。不过一旦社会达成重大的集体共识,对大变局和转型期的社会,就可以起到关键作用,例如美国的民权运动和南非解除种族隔离之后,所带来的社会新格局。
就这一点而言,2021年伊斯迈沙比里政府与希望联盟签署的政治备忘录,某程度上开启了朝野共识的先例。这个发展最大的意义在于,如果妥协与共识对彼此政治利益无损,又有利于各方的权力出路与历史地位,这时“交易”就并非不可能,也可以舒缓社会的疲惫感。我们需要一个马来西亚共识,例如先搁置族群与宗教的狭隘利益,但在反贪腐、政府治理和经济转型上达成国家改造的最低底线,展开一段为期八至十年的国家中兴方略,或有望克服当下挑战。不过这种略带乐观的期待,还是要在老人政治尽快离开历史舞台后,才能容许大家继续想像。
作者为马来西亚政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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