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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陈弘庵

从题跋浅谈二战前后星洲文人画家之交往


文:陈弘庵


书画题跋,作为文人、书画家一种酬酢、论交、论艺与论学之形式(其表现可以是韵文或散文。见顾公硕《题跋古今》);自宋以降,迨至明清,一件书画作品常有许多同时代士人之题跋。故而,我们便可藉此窥探一代人交流往还之风流韵事。


余且举一再熟悉不过之例,即黄山谷跋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卷》。文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悲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如此相知相许之跋文,我们于千载后诵读之余,亦为他们那亦师亦友之情谊击节三叹!


从题跋看二战前后南来文化人的交往


二战前后,南来星洲的文人、书画家也留下许多这样的风雅佳话。一九三八年(民国廿七年)十月,陈延谦 注1 在《止园征集吟侣小启》一文谓:


暴日横天,风云变色,中原焦土,草木含冤。此正健儿沥胆披肝之候,亦义士悲歌感赋之时也。而况海外论交,早结吟社,天涯逃难,尤多词人。登楼王粲,定萦去国之思,泣路杨朱,同抱忧时之恨......特定重九之前一日,亦即双十以后廿天,敬扫止园,欢迎文旆,步桓景避灾故事,作杜陵爱国新诗......。(见《止园重九感怀吟集》)


兹不惮其烦引陈氏文,目的乃欲说明就在国族危亡之际,侨居星洲的儒商、文人与书画家便藉类似西园雅集之集会进行交流,既深化彼此之友谊,也深化当时旅居海外的华人共同抗日的民族意识。参与这次重九雅集的人士包括陈氏在内共有五十九人。其中就有管震民、丘菽园、高冠天、李俊承、痴禅和尚与潘国渠诸先生。诸人除在诗中表达了惺惺相惜之情外,还抒发对时局的忧虑。这类聚会,一般不只诗歌酬唱,还会作画写字,惟这些作品是否保留至今日,那就不得而知了。


年前,余曾获观许允之 注2 书赠郁达夫的行楷七绝条幅。内容乃许氏向郁达夫赠字赠诗表示致谢。许氏所作七言绝句如下:“寿宇题诗颗颗珠,清光浮动照罗襦。数行墨宝凌云笔,不让佳人雪玉肤。”诗后还有短跋云:“达夫先生惠题寿宇堂并以近作游仙诗一截见示,皆绝妙好辞,敬步其原韵,藉鸣谢悃,即希粲正,许允之于星洲旅次。”


郁氏战后遇害,惟此片纸历二战留存至今,实属难得,亦可为许郁二氏交往之证。


我国已故高僧释广洽藏丰子恺漫画〈战地春草〉(见《子恺漫画及其师友墨妙》页十六,胜利书局,一九八三年),它记录了释广洽生前与三位方外之交的情谊。此画乃丰子恺作于一九三八年初抗战之时。丰氏在画心右上方题了一首五言诗:


谁言争战地,春色渺难寻。小草生沙袋,慈祥天地心。


随后,丰氏自桂林寄赠夏 尊。大约在一九四一年初,广洽法师路过上海访夏尊,夏氏即以此持赠广洽法师,并在画上作一短跋如下:


不见子恺四年,于兹时承寄画相慰。三十年春日,广洽法师南返过沪见访,因出子恺画共观,即以斯幅赠之。子恺此画作于二十七年春日,盖记战乱之实况者,迄今已三年矣!


广洽法师返星洲后,又于一九四五年冬倩黄孟圭在画上题字,黄氏赋二绝并跋数语如下:


为资屏幛叠沙包,战到人亡地亦抛。定有幽魂依野草,慈航莫忘渡同胞。画里如闻哭万家,健儿亿兆化虫沙。相期消尽人间劫,我拜耶稣尔释迦。余以患难余生,深望世界从此得以息争无事,广洽法师慈悲为怀,同此志也。承以子恺画嘱题,敬赋二绝,以博一粲。


如此一件小册页,它为我们展示了二战前后一僧三俗两信仰之交往及其反战思想。大家的身份虽不一样,但同为中华民族,同为反抗日寇的侵略战争而站在一起,且对未来寄予乐观的展望,最终迎来了胜利。


近年来,余也见过不少早期本地骚人墨客互赠的书画立轴或雅集册页。其中一件卜庸君画于癸未(一九四三年)元旦前一日的水墨芭蕉红毛丹。黄载灵 注3 于此画的边上题曰:


写画必使笔无痕,用墨精彩方臻妙境。此无他,墨贵洁净,洁净自然活泼,涉笔超常。姜白石云:“人品不高,用墨无法。”庸君此帧,喜其笔墨之神,故摩挲弥月,始缀数语归之。甲申秋,二山居士。


黄氏跋文既盛赞卜庸君的笔墨之精妙,也提出个人对用笔用墨之看法。更引姜白石语强调人品于作画之重要性。此画心下方尚有一则洪炜堂 注4 题诗:


人间芭蕉叶最大,雪花沾无不零。云何池上数片叶,戴雪不减天家青。


洪氏此诗耐人寻味。一边盛赞卜氏之画,一边似暗示日寇统治即将雨过天晴。卜氏此画创作于一九四三年的除夕,时为日军占领星洲的第二年。为何农历除夕红毛丹以墨色绘之?画家与题画人似乎都另有寄托。


另一件作品为陈月秀 注5 于一九四零年绘赠林太建之绢本工笔《梅竹幽禽图》。林太建广东大埔人,早年读书沪上,后偕其夫人秀莲女士留日,战前来星,曾任圣公会中学教职(一九七零年《圣公会中学毕业特刊》)。林氏与徐悲鸿、郁达夫亦有交往。一九四一年春,林氏曾倩郁达夫为其林园题联。郁达夫乃集杜诗与宋人句为联“林间扫叶安棋局,园里开樽溢酒香”归之。此外,郁氏还写了一件册页赠林太建,内容为:


“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是有闲阶级作恶事时的强辩。我们则惜分阴之不暇,又那里来的闲功夫吟风弄月。时代不同,泥古者应以唐吉诃德为殷鉴,潮水与时间,是不等人的。辛巳春日,太建先生属题,郁达夫。


从这件题辞,我们可以看到郁氏积极、进步的一面,并非如一般人所批评的“颓废、浪漫”(黄葆芳〈郁达夫的两首题画诗〉,《引玉集》)。


同年六月,徐悲鸿也以所作怀人五言诗书赠林氏,诗曰:“仍由石婆巷,往来一小桥。故人今何在?直忆到深宵!”


陈月秀画作上的九则题跋


如今,当我们观赏《梅竹幽禽图》这件画作时,面对画作上这九则题跋不禁会浮想联翩。这些题跋分别由黄载灵、刘延陵、卢衡、冯清河、吴体仁、玉生、惕、洪炜堂与若云九人题写。按有书写年份的题跋依次为黄载灵,然后是刘延陵、冯清河,之后为卢衡。余者皆未书年份。根据黄载灵的题字,他是于一九四零年春在画上题了一首五言绝句:


绝色背冰霜,美人影飘渺。同病怜杜鹃,江南春乍晓。


然作画者陈月秀的署款是一九四零年仲冬。换言之,黄氏书写的年份可能有误。因为不可能先由黄氏在画幅下方题字,然后陈氏才作画。冯清河与刘延陵的题字都在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刘延陵(有关刘氏事迹见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编《折柳南来的诗人》与葛乃福编《刘延陵诗文集》)草了一首〈红梅〉诗应林氏之请题于画心下方之隔水绫:


众芳管领两倾国,阿姊素装小妹红。端为一年花四季,雅清浓丽不相同。


刘氏乃五四新诗人,三十年代南渡谋生,蛰居星马,鲜为人知。到了八十年代才有人发现本地有这么一名五四诗人。余八十年代曾在今古书画店见刘氏书赠饶力吉的行书小轴,用笔结字近似郑苏。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林太建又倩卢衡在画心左边的隔水绫题字。卢氏为本地早期的画家,曾任教于华侨中学,一九五一年底返回大陆。(可参考《怡和》第卅七期李楚琳〈记星洲旧时画家卢衡〉一文)其题句乃一首七言诗:


残寒乍尽入春时,又绽梅花伴竹枝。惆怅旧盟消息绝,相思无奈惹相思!


卢氏书法甚少见。此题可谓书与诗俱佳。卢氏振笔疾书,顿挫有致,实为难得之作。今天,我们通过林氏生前这件藏品上的九则题跋,前后跨度可能近十年,邀请了九位本地书画家题字。由此推论,其一、此乃袭大陆传统书画界之风气;其二、足证二战前后,星洲文人与书画家交往之甚为频密。


五六十年代书画雅集活动仍然活跃


二战后,星洲百废待兴。时值全球反殖民统治声浪高涨,星马亦难免。然而,我们查阅文献便可以发现艺文界之风雅事并未因而停滞。例如吴得先 注6 之《守琴轩诗稿》,翻开目录点算,发现超过四分之三的诗作都是为人题画。跨度从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八年。再查看《潘受诗集》总目卷六(一九五零年至一九五五年),八十六首诗有七首为人题画;卷七(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七年),一百七十六首诗有卅六首题画诗。此两卷尚有许多诗作是与文艺活动有关,但因不是为人题画,就不计入。然已足证战后星洲之书画雅集活动还是甚为活跃的。一九六四年钱歌川 注7 南来义安学院任教,暇时也曾参与此类招饮活动。现举其所作〈吾庐〉一诗如下:


南来意境更舒舒,与世无争力有余。乘兴招朋斟杜酒,持严止阙响蘧车。日经凤尾千重彩,天授蕉心一卷书。明月清风随处是,居之安矣即吾庐。(见《湖山入兴楼诗》)


诗中既抒发钱氏与友人在吾庐畅饮之舒适心情,也表达旅居星洲教书生涯之愉悦。钱氏并非书法家,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文人字。因此旅居星洲期间,亦经常应人之求写字。余曾见其书赠卢绍昌之条幅,内容如下:


智防为保百年身,风骨孰与伦。席珍待聘真儒士,弹铗不歌亦可人。足被蹂时能顿悟,手经握后竟相亲。鸡虫得失吾何有?北窗高卧葛天民。(〈夏日遣怀〉,见《湖山入兴楼诗》)


下款落“歌川录旧作,时客南洋大学”。然墨迹颈联第四句第三字于诗集中作“而”。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返回大陆的韩槐准 注8 ,曾于汤申路上段建愚趣园,园内遍植红毛丹。韩氏在“果熟之日,常邀文化人到园内品尝,谈诗、论画、考古。”(见欧阳兴义《悲鸿在星洲》页卅七至卅八)徐悲鸿曾多次莅临愚趣园作画并赠诗韩氏:


十年长忆海南韩,愚趣园中嘉会难。篱落参差存古意,宾朋细品红毛丹。


此诗感慨愚趣园中的盛会难再现,同时记录了韩徐之交。一九四九年夏,黄葆芳作《香芋红毛丹图》赠韩槐准。画面上仅书韩氏上款并无题跋,惟此香芋想必也是愚趣园中的珍品。黄葆芳曾于一九四一年夏应徐君濂之邀到愚趣园作客,自此二人经常见面,因此馈赠画作也是一种友谊纪念。(黄葆芳〈忆韩槐准先生〉,《引玉集》)


一九六八年秋,本地女画家沈雁 注9 游柬埔寨归来写吴哥窟。四年后即一九七二年,张丹农 注10 为此画题字:


戊申之秋,沈雁女史畅游柬埔寨安哥窟,写此留念。近遭战火,名胜未审能保存否?壬子鹊桥茶山丹翁题。


丹翁透过题跋,遥念吴哥窟古迹是否会遭兵燹之灾。老画家之人文情怀尽见于此。另外,书法家黄吾 注11 过香雪庄饮宴,之后书七言律诗条幅赠陈之初。其内容如下:


驱车直上东滨路,载酒还经绿野堂。十二楼台萦雪影,三千世界漾晴光。米家书画临流翠,倪氏园林结倚香。月色满阶人径醉,犹望渔唱起沧浪。——香雪庄集即赋。


黄氏在诗中记下了当晚宴会的盛况,可谓宾主尽欢。


南来文人学者身后留下之书画藏品之题跋


五六十年代的这类饮雅集在进入八十年代中后期,随着这些老人身影的远去,也越来越少。不过,我们依然能从二战后定居星洲的文人学者身后留下之书画藏品之题跋发现他们的交游。


本地已故作家邢致中师晚香园曾挂过一件台湾学者诗人汪雨之书法条幅:


老友罗戎庵君春日游星洲,欣然赋诗云:“春风送我快兹行,碧海无波万里平。来访虬髯开国事,珍珠宝地古狮城。”以示晚香园主。戎庵而雨先后为客,乃书之于此。致中尊兄雅正。雨寄于台员之南投县双安庐寓居。


罗戎庵即台澎名诗人罗尚,著有《戎庵诗存》。一九九五年,邢师的北二女女弟一众自加拿大莅星洲访师,罗氏伉俪亦在其中。同年,汪雨教授伉俪来星洲探望三女儿汪文。因邢氏与汪教授五十年代初曾共事于北二女,访星期间曾到晚香园作客,邢师也在小西湖宴请汪雨教授伉俪,故有先后作客之说。其时,罗氏尚有一绝句题为〈新加坡晚香园集〉:“钗环小队访师门,水远天长道更尊。正是春风桃李盛,华镫玉馔晚香园。”(见《戎庵诗存》)汪氏返台后先应罗戎庵之请写前一件作品;之后,再将第二首绝句另书一横幅,先后寄赠致中师。就此两件书法作品,内容载录了四十年间师生与朋辈之间的交往关系。


书画题跋这种文人、书画家间之交流形式,除大陆、港台以外,未来或因所在地区中文之衰颓而逐渐消失。不过,当我们回溯逝去的百年,星洲的文化人与书画家的交往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课题。我们亦可藉由书画题跋建构这个已逝群体之交游史实,同时探讨有关时代之艺文活动与发展。


作者为中学教师,自由撰稿人


注释:

注1 陈延谦,18岁到新加坡谋生,发迹后与林文庆等人创办华侨银行。积极支持孙中山的民主革命,曾一度任新加坡同盟分会会长,汇款支持蔡锷。抗战期间捐款救灾,被选为南侨总会常务委员。经商和从政之余,醉心于诗文写作,著有《止园集》。

注2 许允之,祖籍金门,1890年生于后浦南门,20岁南游星洲,隔年转赴印尼,后因母丧归乡。未几,重返新加坡,任职于华侨银行。是新加坡佛教居士林的发起人之一。与谭恒甫、吴纬若齐名,有“星洲三大书法家”之美誉。

注3 黄载灵,曾任教于光洋中学,门下有画家陈建坡、作家林高等。书法苍老灵动,素有美誉,汕头中山公园之碑文即出自他之手迹。

注4 洪炜堂,新加坡名中医。二战后,曾参与中医师公会之筹备。

注5 陈月秀,新加坡先驱画家。

注6 吴得先(1893-1962),福建省诏安县人。1939年南渡至新加坡,曾任公立平仪学校校长,历任南洋女中、中正中学、华侨中学、南洋美术专科学校、中华女中等校教员。日军占领新加坡期间,蛰居马六甲宁宜,以耕牧、篆刻为生。

注7 钱歌川,五四文人,曾与鲁迅、茅盾、田汉、邹韬奋、郭沫若、郁达夫等文化名人交往,参与文化运动。1964年,应聘新加坡,在义安学院、新加坡大学、南洋大学执教。

注8 韩槐准是蜚声海内外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种植专家。1915年,一度南来新加坡谋生。新中国成立后,将数十年在南洋所搜集之陶瓷国宝捐赠故宫博物院。1962年春举家回返中国。

注9 沈雁,新加坡早期知名画家。1956年到新加坡,在华人青年会教导绘画。1957年,由中国学会出面,在中国学会名下创办新加坡艺术学院,出任主任一职(后改称校长),并兼任讲师。

注10 张丹农(1903-1975),早期南来画家。成名很早,是著名水墨画、书法及篆刻家,曾在新加坡的中正执教书法。

注11 黄勖吾,1931年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从事办校与教育工作。1948年底,移居新加坡。起初从事师资培训工作,曾在新加坡公教中学任教。50年代初任南洋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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