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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

书中自有黄金“粮”

我的大半生阅读回忆


文:林言


我读过的第一本课外读物是《呆话》,那也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书,是哥哥介绍我到路边书摊买的。那年是1955年,我付了五角钱,是吃两碗汤面的代价。


我至今记得的其中一个笑话是,呆子喝了一口汤感觉淡然无味,妈妈连忙添了一小茶匙的盐,汤立即变得美味起来,于是,他自己拿出盐罐来添多几茶匙。


我好像从小喜欢买书,每个月一次到后港的国华戏院书摊买香港出版的儿童图书:《世界儿童》、《儿童乐园》和《世界少年》,后来也买台湾出版的《少年旬刊》。我喜欢阅读那些图文并茂的民间故事和神话故事。《少年旬刊》连载的印度神猴传说,对我尤有吸引力。


读高小那几年,我也常一个人跑上光洋校友会的三层楼会所借书。我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世界上有爱莎尼亚、乌克兰和俄罗斯那样的国家,我为这些国家的民间故事入了迷。也是那个时候,由校友们轮流充当的图书管理员,热心地向我介绍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我便兴高采烈地走进一个个精彩的童话世界。


小学毕业那年,学校赠送的奖品里包含几本书:《呐喊》、《白杨礼赞》和《生死场》。我那时可没读,读不懂,却还晓得珍惜,收藏至今。


读过好些私密书报


升上中学,我更常到校友会活动,有个大哥哥私下借给我书,每次都是用报纸包好。那两三年,我读了几本很好看的小说:《红毛楼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写本和《刘胡兰小传》等。我知道它们是禁书,不可转借人。后来我也读过几本社会科学方面的入门书籍:《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和《社会发展简史》等。


我对《红毛楼故事》印象特深,写的是新加坡学生求进步的故事,文字浅白通顺,作者是后来回中国的韩萌。同个时期,我也在校友会图书馆读过本地作家谢克著的《困城》,印象深刻,相信是因为写的本地人故事。


六十年代初,我在校友会能借到的书,都是巴金、茅盾、郁达夫的小说,还有就是欧美作家的作品,其中又以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著作为多。我在阅读茅盾和郁达夫的小说时都有点期待,因为书里偶尔有些男女情色的描写,我阅读时是颇为兴奋的。《沉沦》最让我震撼,作者在日本留学时偷窥女人冲凉的描写,读了都感到害羞。


其实,我家床底下还真藏有一些黄色书报,虽然数量不多,我都把它们读遍了。记得多数是描述洪熙官和洪文定父子与苗人打斗的武侠故事,其中不乏父子中了苗女情蛊而情欲焚身的情节。还有一种据说是人民行动党执政后才查禁的《蓝皮书》,对我则没有什么吸引力。


成年后我读的第一本色情书应该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第一次看到的这本书,书皮破烂,后面还缺了几页,但是没关系,夫人和园丁几次偷欢的详细描写都没缺损。后来有个朋友通知我,大坡大华戏院门口大龙沟前的书摊有卖。那晚我是几乎立刻搭车下坡找到那书摊而且一口气买了两本,后来转送人一本。当然这期间,我还读过朋友借阅的非常露骨的春宫书,满足自己的性幻想。


中正两个图书馆


中学时代我还有另外两个借书来源。


竖立中正湖畔的图书馆,是座具有中国建筑风格的大房子,不过学生不能直接翻阅藏书,只能在一排排的木格子里寻找所要书本的介绍卡。卡是按书名笔划和部首编号。我们写下编号,交给站在柜台后面的管理员,他们便进书库找书。我借过一些书,多数都是带点进步色彩的小说,包括苏联小说家的作品。这些书都是同学介绍的,如《人民的炮兵》、《铁流》和《士敏土》。前两本我始终缘吝一面,后者却是图书馆主任郑老师亲手递给我的。他说:“别借给其他同学。”他也是我的高中华文老师。其实,那本借了大半年才终于获得老师特别开恩的《士敏土》,我并没有读完,其中一个原因是情节进展很慢。我是直到离校后好几年读了《车间主任》这类描写苏联经济建设的著述,才感受到苏联文学的深度和广度。


到中正戏剧研究会的图书馆借书就容易得多。我读中四就不再参加戏剧会活动,却常去借书,只要有执委在会所,立即可以从书橱里拿出书翻阅。我那时选择的都是剧本,夏衍、李健吾、曹禺、郭沫若、田汉、洪深、阳翰笙和欧阳予倩的剧本都没错过。我那时读剧本当读故事书,速度很快,直到有一天借到一本解释该怎样阅读剧本的文学理论书时,才略有所悟。作者说阅读剧本不同于读小说和散文,要从台词里外分析和补充,才能较好理解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状态,还要设身处地为剧中人物的种种反应提供合理解释。


红包钱买书


中学时经济能力有点改进,特别是每年从父亲手里接到的红包是日益丰厚。就那几年,红包封里的钞票是从一张五元绿钞逐年增加到四张。一过了年,我就到丹绒加东路与樟宜路交界的人民书店买书,买的书包括新马作家的作品。我就是在那时候接触到韦晕、方北方、苗芒和吐虹的创作。学校同学也来班上推销本地出版的多种书籍和杂志,至今不会忘记的是那本附带有许多人民抗日军照片的《马来亚民族运动简史》。不过,我那时买了也没阅读,至今也没机会阅读,因为政府一宣布为禁书,哥哥就把它丢进垃圾桶。


有一两年,我们学校门口中午时分也有人摆书摊。我听同学介绍,接连买了《金陵春梦》连续四部的章回小说。那时候很难读到叙述中国当代历史的作品。在香港出版的这套讲述蒋介石、毛泽东、国共战争及抗日战争的历史小说,一时还真引起轰动,连我父亲都花了好多时间慢慢啃读。


我们父子三人包括我哥哥共同阅读的书,最多的还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开始是买《民报》,每天追踪连载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后来是直接向车站旁临时搭起的小书店买《天龙八部》。这部小说在香港报纸陆续刊登后一两个星期,本地就会出现单行本,我爸爸常催促我去问:新的到了吗?


雨夜读禁书


高中毕业后,我常参加社阵支部的活动。我的阅读范围就包括当时左派团体出版的报纸和刊物。每个星期天我也到惹兰福财村子沿户兜售《阵线报》和《人民呼声》。


我认真阅读的这类出版物还包括《火焰报》、《大学论坛》、《大学青年》、《戏剧研究》、《政治学报》、以及社阵、人民党、马来亚劳工党、本地工会和乡会出版的多种书刊杂志,如《乡村问题参考资料》。




也是在那期间,出现了我阅读经验里最为兴奋最为激动的时刻,“市面”突然同时流传着四本红书:《红岩》、《青春之歌》、《小城春秋》和《林海雪原》。即使到了今天,这几本巨著相信仍会是叫许多人感动和赞叹的高水平作品。


这四本书,在我们的小圈子里只有一套在流传,近十个人都伸长着脖子等候对方交书。“对不起,昨晚爸爸半夜起来熄灯。我保证今晚一定读完。”另一人承诺:“我今天不上班,下午就能跟你交换。”我也是在十来天里读完这四部平均各600页的奇书。有个晚上,寄宿朋友家,他读《红岩》,我读《青春之歌》。尽管夜里风雨大作,我们都没缩进被窝,而是开灯读到天亮。我们是在享受青春的激情,尽兴地淋浴在绚丽夺目的闪光里。


马恩列斯著作选集


出来工作几年,恰逢中国文化大革命时代,有家小书店老板有中国书来源,私底下进口很多《人民画报》、《红旗》、《朝霞》和《学习与批判》,还有小说、散文、剧本和诗歌,包括那八个革命样板戏脚本。当然,还有毛泽东的选集、语录和诗词等许多红宝书。


我还买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多本、白色封面的马恩列斯著作选集。今天翻出来查阅,竟然有半数留下我当年伏案苦读的痕迹,有些划线,有些还用铅笔写了点阅读体会。


其实,我哪里读得懂这些政治经济学著作,不过,在迷迷糊糊的阅读过程中,还是能感觉到作者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学识都非常渊博,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岂止如此,他们还能结合现实,努力为当时的复杂混乱世界指明方向。他们写得条理分明,逻辑性强,因此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即使今天翻阅,仍觉得都是铿锵好文章,是人类文化的宝藏。


读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引起我多读几本像美国摩尔根著的《古代社会》这类研究人类社会发展史著作的兴趣。我也找到当年自己写下的一段读后感:“由于知识的浅薄,我不能确定本书所举的一些科学例证,是否在目前仍是先进的、正确的......”


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是另一本我比较轻松进入状况的书,但是我也在书页间找到自己40年前留下的一点读书疑问:“氏族制度的灭亡是社会发展的结果,为什么它又能促进好的影响呢?民主自由是可以脱离社会阶段来看待的吗?我不能相信他的结论没有勉强的成分?”以上所记显示,我当时读书还是敢于“私下”提出疑问的。


我有两个版本的马克思著的《资本论》,但是对着它们我只有兴叹,三大卷,应该读不懂,就选读薄薄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我也找到划线的文字:“流氓无产阶级在一切大城市里都有,并且是与工业无产阶级迥然不同的。”我当时有顿然开悟的感触,显然源于小时候的观察:在五十年代新加坡实施宵禁戒严期间,我们家附近便出现许多流氓,向着经过的英军车辆抛掷石块和玻璃瓶,后来他们更趁乱抢劫商店。


我买到《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时特别兴奋,那是我阅读的多部史书时常引述的一本著作。400页的密密麻麻文字,我是利用所有业余时间以及工作时间一口气读完的,是最有满足感的一次阅读。我是怎样利用工作时间读书的呢?我有八年管理一家诊所的配药部门,那里病人不算多,还有个助手在柜台分担职务,因此我有很多时间坐在窗前读书作笔记。医生没干涉我看书,只是提到我就以佛像代称,那是形容我总是端坐案前。想来那几年我读书最勤。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讲的是苏联工人运动与十月革命的历史,从1883年叙述至1937年,写得简明扼要,而且分析透彻,以我的水平无从质疑。今天翻阅,才发现本书结束语的最后几段话最有意思:“布尔什维克很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布尔什维克也和安泰一样,其所以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同自己的母亲,即同那生育、抚养和教导他们成人的群众保持联系。......以上就是布尔什维克党所经历过的历史道路的基本教训。”


我买这些书不便宜,《红旗》的定价是人民币3角,我付出的价格是新币3元。


到香港买禁书


七十年代,我多读了几本鲁迅和高尔基的著作。为了参与团体筹备的鲁迅纪念活动,我那次算是连续读完所有鲁迅的作品,包括以前觉得没什么看头的《两地书》。1975年看了《夜店》的演出,有很多想法,于是找回《在底层》,然后又追踪高尔基的其他剧作。在朋友的协助下,我得以看了十来个剧本和好些相关的著作,包括他的著名小说《母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等。


1980年,我第一次到香港旅行的最大收获就是到三联书店买禁书,包括《韬奋文集》三册。

以后我读书就跟着感觉走了。尤其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和台湾的出版物犹如浩瀚书海,怎么选择?我是从报纸的介绍和朋友的推荐里寻觅,尤其是那些得奖和宣称畅销的书籍。以这么些年的经验来看,这是一条能满足我读书欲望的捷径。


我喜欢读中国当代作家写的小说和散文,现在闭目能记起的作家有:李人、贾平凹、莫言、张贤亮、毕飞宇、余秋雨、高行健、金宇澄、苏童、陈忠实、钟阿城、章诒和、黄永玉、钱钟书和杨绛等、有几部小说是有人问起就会介绍的:《一个穆斯林的葬礼》、《东藏记》和《狼图腾》。台湾作家的作品也读了好些,记得的作者有白先勇、三毛、龙应台、钟肇政、朱西甯、黄春明、吴浊流和张系国等。


我也按图索骥,慢慢阅读了好几本至今回味无穷的翻译小说:《相约星期二》、《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天堂来的一个电话》、《一个人的朝圣》。我也没冷落新加坡作家的作品,尤其是小说我都尽量拜读,也包括本地作家写的英文小说。我读过的有林宝音和菲力•惹耶勒南出版的小说集,还有《新加坡的鬼故事》,读完以后我就敢于向人解释它们会成为畅销书的原因。


爱读自传


进入21世纪,我更喜欢阅读具有大时代气息的新马闻人传记。


贺巾著的《巨浪》和《流亡》,是小说也不是小说,我是读得心潮起伏,还在等待他的第三部著作问世时,据说他已病重不能执笔,去年病逝,确实叫人遗憾。我阅读赛扎哈利的两本回忆录后,更是急着向友人推荐,他写得真实感人,各种遭遇娓娓道来,毫不声张,却是蓄满了力量,是向时代发出的最强音。这两部著作是《人间正道》和《万千梦魇》。


张素兰著的《在蓝色栅门的后面》,是一部叫人再三掩卷思考的书,那些肆意欺凌弱小者的狰狞面目真令人痛恨。作者不掩饰自己曾经产生的胆怯,尤令人怜惜。本书成功之处,是在无意中也生动地勾画出几个政府人的嘴脸。


林清如的《我的黑白青春》,也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好书,作者以亲身经历向当权者提出多项质问,抨击指鹿为马的政治现实。傅树介医生著的《生活在欺瞒的年代》,也是一支向执政者发射的利箭。他要申冤,要公平,要社会正义。两位年长作家发出的正是不平之鸣。


读了谭显炎撰写的《马来亚敌后工作回忆录》也深有感触。那是一位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马来半岛森林的抗日志士的真实经历。他不害怕抵触一般人的认知,如实描绘了人民抗日军的光辉形象。李炯才在台湾出版的《追寻自己的国家》也颇能引起我的阅读兴趣,里头说的执政党故事好些是前所未闻。


2017年底出版的《郭鹤年传》,颇能满足我向来对新马政治的好奇心。读着郭鹤年的成长,盯着他怎样积攒巨大财富,我不敢羡慕,却感觉一切得来不易。我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读书是一种生活享受,我很高兴能乐在其中。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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