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朝的平庸短视,庶民浑噩苟安,人人都在混日子的年代,显然已步入衰世。
特朗普再度竞选总统,重登热搜榜,但迎接他的多项官非接踵而来,除去极为不堪的性丑闻、封口费、逃税,还有私藏官方机密文件,试图干预选举成绩,鼓动暴民攻占国会山庄。有人痛斥他鲜廉寡耻,道德败坏,拆毁民主灯塔;但似有更多人深信他遭受政敌以司法迫害,继续奉他为让美国再度伟大的救星,热捧为共和党第一总统候选人。
近年来,一些国家的政治越来越像是舞台上一场场真人秀,上场者浑身解数,为博取点赞拥护,几乎没有底线。政治娱乐化,选民观众化,把攸关家国未来与万民福祉的政治视若黄金档偶像剧,思之极恐。
我们一代人大都从艰难岁月蹒跚走来,斑斑血迹的历史教训,动荡纷乱的个人亲历,深悉盛世难逢,清明政局百年一遇。中国约四千年信史里,圣君贤臣总是不世出,而庸君昏君暴君、佞臣贪官污吏却历朝历代史不绝书,一个暴君一群庸臣便足以毁坏百年基业,让万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古希腊圣哲对君王的道德有极高要求,欧美则推崇选贤与能,儒家把才德兼备的仁君贤臣作为国家定海神针,墨子也倡言“尚贤者,政之本”。然而随时间推移,贤能标准渐渐从德向才移转,“才”显然已取得支配地位,“德”沦为无足轻重的装饰。尤其巧言令色战无不胜的当今世道,不要脸便是最坚硬的盔甲,若有人高举道德大旗审视,无不被视为食古不化的异类。
龚自珍生于清朝中叶道光年间,他将历史发展分成三种类型:治世、衰世、乱世。治世与乱世,泾渭分明,轻易辨识,但衰世却让龚自珍极其困惑,分明已是风雨飘摇、百病丛生的衰败年代,但外观仍像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对衰世的世态人心,龚自珍做了相当具体描述: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工场没有像样的工匠,街市没有像样的商人,就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而若有清醒者大声疾呼变革与整顿,便会遭千百人嘲笑、嫉妒、束缚,甚至被踩倒在地。
当在朝的平庸短视,庶民浑噩苟安,人人都在混日子的年代,显然已步入衰世。当年曾荫权竞选连任香港特首时喊出“我会做好呢份工”,将管治七百万港人等同一个打工仔的“食”,格局庸俗,招致恶评如潮,他终因“食”过度,被廉政公署起诉,判囚12个月。
龙应台曾任台湾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有场活动获知名运动鞋厂商赞助8千双鞋子,双方合作愉快,厂商还欢迎她带孩子来买鞋,答应半价优惠。其后小儿子从德国来台,龙应台便打算带他到该鞋店买鞋,却被小儿子批评此为“腐败”。“经理的半价优待来自你和他们的合作,那是政府的行为。由政府行为所衍生出来的优惠,就不应该由你个人来接受,接受了就是公器私用,就是腐败。”
龙应台的反躬自省,捍卫读书人自我道德信仰,也为公职人员树立更高标杆,让人衷心敬佩,但也使她成为崇山间一股清流,暗夜里掌灯独行的孤独行者。古书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沆瀣一气、朋比为奸的官场肯定容不下“至清”与“至察”,龙应台只能远离,在东篱旁读书,时而漫步乡道沉吟深思,偶尔抬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大武山,悠然中带着挥不去的怅然。
资深媒体人陈文茜如此说:“在台湾从事政治工作,你不是寡廉鲜耻,就会凄惨落魄。”
社会精英道德腐败,管治阶层失职失信,知识分子从仗义诤言到隐遁山林,对应的往往就是一个社会正在沉沦的衰世。古人所谓“经济”即“经世济民”的略语,指的是使社会繁荣,百姓安居,乃读书人治学立世的准则,当放弃这理念成为知识阶层常态,道德腐败被宽容被忽视,一个叫人惶恐难安的大变局恐已来到门前。
特朗普遭起诉后,民调不降反升,竞选募款再创新高,他在镜头前更加卖力演出,台下观众依然痴迷癫狂,如同世纪末狂欢。众声喧嚣比万马齐喑更叫人触目惊心。此际读着早报报道龙应台两部新作的分享会,她呼吁:“大家都应在心里有座山,即使在最都市化的新加坡,仍然可以每天选择走一条新路,去市场和10个陌生人打招呼,去了解一种动物。只要有一颗热情探究的心,随时都会有奇迹发生。”
热情常遭冰封,奇迹从来不轻易发生。曾经向往的美国梦,已无迹可寻,而青春期心中那股狂野不驯的火,无声地熄去。
作者为本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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