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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潘永强

马来西亚三易政府 | 政治秩序有待重建



马来西亚自2018年第一次发生政党轮替后,在短短的三年,先后有两个政府倒台,也一连产生出三位首相,连串变化皆对民主制度和宪政体制带来极大震,尤其在新冠肺炎扩散期间,政局不安稳也影响到政府治理能力。这是政治转型的必然过程,还是马来西亚的民主体制倒退所致?该国在全球民主退潮之际,迎来政治转型,又会面临怎样的阻力与挑战?


两次政局重组,都缺乏民意洗礼2018年政党轮替后第一个政府,是希望联盟(希盟)的马哈迪内阁,在执政22个月后终结,第二个政府乃慕尤丁为首的国盟内阁,也仅维持了17个月即告下台。目前是由巫统副主席伊斯迈沙比里领导的第三个政府,但他在国会220个席次中只有114席的微差多数。


马来西亚虽然在40个月内三易政府,但这段期间的两次政局重组,并没有解散国会重新选举,因此后两次的政府更替都没有取得民意的委托,纯粹是政治精英博弈的结果。2018年大选表达出来的民意,是选择由希盟执政,可是如今历经两轮的政府洗牌,已经完全与三年前的大选民意迥然有别,其后的两个非希盟政府,既没有经过最新民意的洗礼,也是对当年原来民意的扭曲。


有不少人质疑,过去三年马来西亚政治上所经历的波动与变化,是不是意味着民主的倒退?若是,往后会不会影响国人对民主价值的追求,甚至因对政治失望而导致冷感?严格而言,即使是在2018年大选驱使巫统下野,马来西亚其实还不算是启动民主化的进程,充其量只是曾经迎来了民主的时刻(democratic moments),但是新政府上台后缺乏足够的能量推进民主的深化,结果招致旧体制的反扑与复辟,这是当前大马政治的实际写照。


骤然出现的民主时刻


诚如美国政治学者Steven Levitsky与Lucan Ahmad Way认为,有些被认为是进入民主化的国家,事实上只是经历民主的时刻而非实现民主化。这些国家无论在社会条件和心理质素,还没有形成政治转型的共识,自然没有准备好共同推进民主,结果政治转型面临阻力就可想而知。


2018年大选的政党轮替,是在政治精英们一连串策略计算下,意外达成改朝换代的结果。当时的首相纳吉因涉及庞大的一马公司(1MDB)丑闻,造成执政党巫统内的巨大裂痕,最后演变成马哈迪退党,并结合过去的政治宿敌,即公正党的安华和民主行动党的林吉祥,一举在大选中掀起民意求变的狂潮,而扳倒巫统成功掌权。在同一时期,巫统主席纳吉又在政治战略上犯下致命错误,他与伊斯兰党结盟,在大选中制造三角战的战略,本意是想借用伊斯兰党之力,分散反对阵营希盟的票源,岂料弄巧反拙,三方混乱瓜分不了支持在野党的马来人选票,反而分散了巫统得票而意外失去政权。


巫统意外下台后,马来西亚骤然出现了民主的时刻,一党独大的威权政体崩塌,新兴的民主政权如果励精图治,善加利用难得的民主时刻,未尝不可能将民主进程往前推进。可是希盟内部充满猜疑和矛盾,二度拜相的马哈迪虽然有再造辉煌的鸿心,惜时移势易,马哈迪仍然受到许多早期思维和偏执信念的制约,无法放开格局力图改革。巫统下台后经过短暂的凌乱与无措,迅速站稳阵脚,随即就利用各种族群和宗教议题策动反击。希盟政府后半期的任期,几乎陷入认同政治的漩涡,不断受到马来人右翼和华人社会民族主义的相互拉扯,最终在精英集团内部叛变中,丧失得来不易的执政地位。


真正的民主化工程犹未展开


希盟政府是在马哈迪与安华缺乏互信、认同政治干扰,以及选民期望过高,新政权无法有效管理好社会期望等诸种压力下垮台。这里的重点是,尽管马来西亚偶然享有了一段意外的民主时刻,但不同族群其实都未准备好迎接一个民主化的新阶段,真正的民主化工程犹未展开,新兴的民主政权即告崩解。右倾的马来人对未知的民主改革心怀不安,要返回旧体制,非马来人则没有耐心去面对民主变革的复杂局面,华人选民更受到一些涉及认同议题的情绪困扰,渴望新政权满足其短期的政策快感,彼此都犯上了政治不成熟的幼稚病。


政治的不成熟,以及预期过高,都令新生和不稳定的希盟政府负荷过重,最终支撑不足两年而夭折。许多民主化转型的研究文献都指出,在政治民主化的初期,民主并不必然带来比威权统治更高的成长和更稳定的政局。刚迈入民主化的国家,比起威权国家,实际上可能更容易卷入冲突,经常会沦为民族主义、族群冲突和分配不均的牺牲品。如何处理好社会对民主的期望值,是每一个转型期国家的政治精英务必要做好的功课。


如果在2018年刚取得政权的希盟政府,在民气可用的情境下,都不免浪费了当时难得一见的民主时刻,更遑论随后上台的国盟政府,根本不可能有意愿完成任何体制改革。慕尤丁的国盟内阁是利用马哈迪与安华的矛盾,以及借助马来社会内对民主行动党的不安与疑虑才得以崛起。慕尤丁出任首相时,是祭出马来人大团结的旗帜,组建一个缺乏非马来人主流力量在内的、排他性的单元政府,根本就没有推进民主进程的企图和意志。换言之,马来西亚在巫统一党独大消逝后,才经历了不足两年短暂的民主时刻,就在慕尤丁的国盟政府执政后就断送和告终了。

图:左至右

现任首相沙比里

第八任首相慕尤丁

第七任首相马哈迪


慕尤丁政府中断了民主时刻


慕尤丁政府不只中断了这一段民主时刻,事实上他的政府还屡次破坏宪政体制,以及政治制度内原有的制衡机制。这个政府自上台第一天起,就纠缠在合法性的问题上,一直没有明确宣示在国会是否掌握多数支持,终其任内始终不愿面对国会信任投票。随着国会支持的流失,慕尤丁甚至滥用抗疫之名宣布全国紧急状态,以及冻结国会,这段民主休克的时刻长达半年,以逃避议会内任何重要的表决。这无疑已经对马来西亚的民主制度造成相当程度的毁损,必将令他在大马宪政史上留下永难洗脱的污名。这个短命的国盟政府还一直受困于新冠肺炎的防疫失败,他的内阁团队由二、三线人物组成,治理效能低弱,在应对疫情上过度轻忽又决策反复,留下“失败政府”的骂名,最终埋下垮台的根源。


另一方面,当前全球民主退潮,事实上也给马来西亚的政治转型带来实质影响,但此点向来在评论上受到忽略。马来西亚固然在2018年大选实现了建国61年以来的首次政党轮替,结束了巫统从未间断的长期执政,但外在国际环境其实十分不利民主的转型,尤其在全球民主状况正受侵蚀与倒退之际。


根据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2021年世界自由度报告》,全球自由度已连续15年下降,威权主义在2020年期间还变得更加大胆。该报告发现,随着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从高峰滑落后,自2006年开始全球民主日益恶化,被列为“非自由”国家的比例已达到最高水平,这是15年以来的最大幅度。该报告下调了73个国家的自由得分,这些国家占全球人口的75%。现在有54个“非自由”国家,占世界人口的38%,是自民主退潮开始以来的最高比例。


民主退潮为民主进程带来压力


全球民主退潮为马来西亚的民主进程带来压力,因为当前建立民主制度的诉求,不再像1990年代那样体现出充份的正当性,民主体制的道德高点在下滑。以马来西亚而言,人们只是期待政党轮替后能马上带来经济成长和有效的治理,或者渴望过去受到忽视的不正义立刻得到平反,但是他们没有耐心巩固民主的社会条件。另外,此一时期威权体制国家的重新抬头,如中国、俄罗斯和土耳其的威权崛起,也让陷入困境的新兴民主国家备感压力。人们只是要换政府,要立刻看到改变,而非对民主价值充满期待,或对民主政治抱有认同和信任。人们不愿意去理解民主转型过程通常是曲折艰难,不是一蹴而成,既不是直线一条必达终点,也无法毕其功于一役,它需要社会的耐心和毅力,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阻力。


如同在马来西亚的经验上,许多人其实不愿深究民主化过程一旦启动后,社会不同利益的公开角力,将会使决策过程更趋复杂,有者反而盲目接受对民主的负评与污蔑,以及夸大对民主的否定和嘲讽。在全球民主退潮的氛围下,周边地区成功的民主转型案例,如韩国、台湾和印尼某种程度的民主过渡经验,并没有得到重视与肯定。人们并不理解这些国家和地区在完善民主制度时,往往需要以分阶段、分期付款式来促成,不是一步到位。这些不利于民主的态度,在威权人格仍然普遍的社会,如马来西亚,已导致新兴的民主政权因负荷过重,最后被压垮而倾倒下来。


慕尤丁政府自上台后,始终无法解决其脆弱的体制,2021年7月7日,他在政府内最重要的伙伴巫统,威胁要撤回支持,慕尤丁为安抚巫统不满,宣布委任伊斯迈沙比里为副首相,兼任国防部长。可是不到两个月,因为慕尤丁确定失去国会多数的支持而呈辞,造成沙比里因缘际会出任首相,组成三年来第三个政府。不过,沙比里上台也意味着早前执政的国盟政府框架没有动摇,因此只是换首相不换政府,也可能是换人不换政策。


沙比里在2020年3月出任国防部长以前,在巫统党内向来只是二线人物。由于巫统主席扎希有官司缠身,不便入阁出任公职,党内二号人物,即署理主席莫哈末哈山不具国会议员身份,不能进入内阁,沙比里以副主席身份成为巫统在政府中最首要的领袖,他过去一年半主持抗疫的协调工作,才逐渐累积全国知名度。


沙比里来自马来半岛东海岸的传统乡区,他在政治立场上倾向保守的马来人民族主义,有政治右倾的态度。他从政历程中,若干为人所知的争议事件,都与其右倾马来人民族主义有关。但在伊斯兰问题上,他并非采取偏激姿态,而是奉行传统的巫统路线,也就是马来人民族主义高于伊斯兰宗教主义。另外,他对多元社会里的非马来人族群似乎欠缺理解,在公共政策上也缺乏突出的主张,不擅长提出论述与政见,跟过去马来西亚政坛上的马哈迪、安华等人,不可相提并论。


沙比里的教育背景和从政资历,长期缺乏外交与国际经验,他是在本国完成教育,既无西方留学训练,也欠缺某些大马政治人物的中东宗教教育经验。有论者认为,他既缺乏对英美主导之世界秩序的认识,也没有对中国、印度为主的亚太区域有所掌握,跟周边邻国领袖也甚少个人交往经验。这与过去马来西亚历任首相的背景,实有不同。前首相慕尤丁虽然没有丰富的外交、国安背景,但他在南马大州柔佛担任州务大臣时,与新加坡政府领导颇有来往,对东盟情势有一定理解。


由于沙比里过去在巫统党内和政府内部,皆非第一线领袖,没有被视为未来接班人选来栽培,他出任首相后政府的基础仍然不稳,因此主要精力将集中在巩固权力,以及控制疫情,以应付未来两年内举行的下届国会大选。沙比里的新政府将如同他本人背景一样,预料将是一个内向型和内政取向的政府。


未来政治秩序重建路途漫长


马来西亚这几年历经三次的政权易手,政治与经济俱受到震,民主化的进程就倍加艰辛了。从民主体制的坚韧度而言,这个国家的民主制度是否出现倒退?宪政体制是否仍然发挥作用,可堪操作?


持平而言,自2018年首次政党轮替至今,马来西亚三易政权,都以和平与不流血方式处理,基本上都在宪法框架内进行,社会上各族群人民也逐渐以平和心态去面对政府权力的变更,这种政权有序转移的过程,对发展中国家而言算得上是出人意表。况且,每当政府出现变化时,职业军人维持中立,官僚系统没有介入,社经秩序未受干扰,这种现象打破国人自1969年族群冲突后,长期心存对改换政府的恐惧与疑虑。无论从制度运作或社会心理而言,三年以来马来西亚已成功克服了对政治波动的阴影与压力。


慕尤丁政府在他执政的17个月内,多次发生危害宪政秩序的举动,包括在不必要情境之下宣布紧急状态,同时终止国会运作,阻挡国会正常议事,种种行为明显已有违宪之虞,宪法之尊严也深受打击。可是与此同时,宪政体制内的制衡机制也适时发挥作用,包括最高元首积极介入,解决了慕尤丁政府缺乏国会多数支持的争议。马来世袭统治者作为宪政体制的一环,在宪政秩序受侵扰之时,代表国民主权协助重建正常的宪政运作,依宪制的职能发挥护宪守宪的作用,从而让国家度过这次宪法危机,无疑彰显了君主立宪体制的坚韧度与合理性。


就未来马来西亚政治发展而言,最重要的挑战是如何重建新的政治秩序(political order)。当前大势,乃是马来西亚六十年来未有之变局,尤其自巫统一党独大的国阵模式结束以后,也使到1971年由第二任首相敦拉萨一手建构的政治秩序也随之消解。这个政治秩序以巫统支配全局,收编各族群主要政党组织大联合政府,再以新经济政策作为资源再分配的政经论述,过去成功打造出一个维持了约五十年的政治秩序,如今业已终止。2018年大选尽管打破了巫统的长期垄断,但希盟的短暂上台,并没有能力重塑一套因应新形势的政治秩序。


目前马来西亚的政经挑战在于,原有的泛巫统阵营散布在不同政党,各有矛盾,但这股旧体制的势力意图恢复旧秩序,公民社会力量虽然抵抗旧秩序的复辟,却缺乏足够的政治能量去促成新的政治秩序出现,反而导致今日政党碎片化、联盟松散化的局面,一个稳定和可预测性的政治秩序不复存在。预料当前政治权力上的混乱和僵局,仍要持续一段时期,可能要经历两次的全国大选,才会找到新的可行政治安排,因此未来的政治秩序重建也许要历经漫长的过渡才能完成。


作者为马来西亚政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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