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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谢裕民

难寻高士粟

叶名琛竟成绝食先驱


囚在印度的两广总督


1858年2月22日,戊午马年正月初九,香港的华人还在庆祝春节,英国人新一年也开始不久,维多利亚港的英国战舰”不屈号”(HMS Inflexible)正准备开行。


战舰上有一名”贵宾”随行,51岁的清朝两广总督叶名琛。此刻,他的身份是战俘,他将被送往英国另一殖民地,印度的加尔各答。


库克笔下被掳上战舰的叶名琛


英国战舰”不屈号”有五代,囚载叶名琛前往加尔各答的,属第三代,蒸汽螺旋驱动战舰,长200英尺,宽42英尺,1123吨,有六枢轴炮(pivot gun),船员160人;1845年投入服务至1864年。1857年4月抵香港,参与英法联军。


“不屈号”虽是战舰,船上非军事人员还不少,《泰晤士报》驻广州特约记者,44岁的乔治·温格罗夫·库克(George Wingrove Cooke)便与叶名琛同行。


从库克的报道我们得知,叶名琛原来还有两名仆人许庆、胡福,一名武巡捕(副官)蓝镔,一名厨子刘喜与薙匠(理发匠)刘四随行。英国人对叶名琛不错,只是对五名随从来说,此去前程茫茫,简直是陪葬。


2月17日,包令与西马縻各厘还上船探望叶名琛,过后为叶名琛安排一名翻译阿查利,就是库克笔下的Mr. Alabaster。Alabaster全名Chaloner Grenville Alabaster,时20岁。后出任武汉、广州总领事。


叶名琛不相信阿查利,认为他是间谍。阿查利告诉叶,他只是一名公务员,必须向上司汇报工作。


库克将对叶名琛的观察与访问写成《叶的肖像》(Yeh’s Portrait),于1858年5月10日发表于《泰晤士报》。此文过后不断在英联邦属地转载。


《叶的肖像》基调轻蔑,不只对叶名琛,还有他所属的民族。无论如何,文章提供叶被俘后的资料,填补这段时间留下的空白。文章开始这么介绍叶名琛:


他绝对专制地统治3000万灵魂,他的判决一直折磨人,他最轻的话语是死亡。他的政策彻底,他无拘束地在恐怖统治下解决问题。他粗暴地笑说,已处决16万名同胞。对我们掌握他摧毁城镇和村庄的资料,他说我们的估计须加两倍。


作者也花300多字,描述与批评叶的长相与外貌:


叶粗壮且相当高大,约5英尺11,蓄着薄薄的中国胡子和胡须,发线明显后退,头颅如相学家说的,属”崇拜”区块的头顶非常突出;头发几乎剃到乌纱帽,且非常薄,”尾巴”微不足道,短、薄。中国人下颚通常会看到更多下巴,表明意志,但叶没有。他的鼻子长而扁平,鼻孔形成钝角,从侧面看,鼻子非常明显,难看。


叶坐在我面前,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书写,平静中带有精明的狡猾。他的嘴巴大而突出,嘴唇厚,牙齿黑。他不穿长袍,说一辈子都很忙。他的手型很好,同样是职业问题,阻止他长出指甲,并让他不能洗手。


文章进一步揭示作者对叶名琛的厌恶:


我不习惯看着叶,他巨大的面孔激发人们对他的排斥感。他的脸上有坚强的意志、对教条的坚持不懈,还有不可动摇的惰性,但没有积极的勇气,内心也没有。


这么讨厌一个人,看不起他,还要为他作访问,实在苦了这名《泰晤士报》记者。


虽然如此,库克仍细微地观察叶名琛,同时窥探叶的心理活动。库克说,自己在叶”人生的转折时刻”见过他,叶当时”双眼充满恐惧与愤怒,张大嘴巴”。库克描述的,应该是叶名琛被英军逮捕的时候。


被英军俘虏的叶名琛,1858年


第二次鸦片战争:被英法联军占领的要塞


过后叶名琛被带上舰艇,”船长抓住他时,他巨大的身体因震惊而震动起来,完全失去想法”。一旁,50名水兵拔剑和左轮枪,高声欢呼,”像疯子般围着他跳舞,挥舞弯刀,高抛帽子”。


此刻,作者认为,叶名琛相信自己来到生命最后时刻,”这个刽子手可能希望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叶没有,让记者失望。叶摇摇晃晃,做出屈服的姿态,并否认自己的身份,”如果船长没抱着他,他已倒下”。


叶名琛走上战舰的梯子时,”猛烈地颤抖着”,上船后”急切地问”否会被处死。在英国人确定”杀死囚犯不是我们的习惯”后,叶似乎很满意。


文章说,叶在认为自己安全后,便开始幼稚的伎俩,令”我们的外交家感到尴尬”。当叶获悉将被遣送到加尔各答后,他戏剧性地拒绝谈话。


库克是优秀的记者,从细微处观察叶名琛并具体地呈现,读者十分有画面感,也能透析叶名琛的心理活动。


库克第一次访问叶名琛时,”小心翼翼地让他理解,我正在履行的职务”。库克告诉叶,西方学者对中国政府和哲学非常困惑,如果叶认为适合告诉他这些问题,他会觉得很幸运。


叶名琛”只低沉地发出咕哝声或微笑带过”,明显地看不起眼前的英国记者。


对于叶名琛的怀疑与不安,库克说,舰上的英国高层”明智对待”,”尽其所能方便他”。所以,当埃尔金不再留意他,舰长布鲁克不再监视他,没有人要他签署任何条约,不对他拒绝谈的课题质疑他时,”他逐渐放松了”。

《泰晤士报》驻广州特约记者乔治.温格罗夫.库克


库克相信,叶名琛离开香港前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并确信将受到高级囚犯的尊重。”他放弃高级官话,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优先要求每天提供六磅(约2.7公斤)的新鲜猪肉,一些橘子和全面的中国烟草。”果然是高级囚犯,英国人在这方面对叶名琛不错。


被软禁在舰艇上,叶名琛最兴趣的,是谈论他的饮食。当刘喜被指定为随行,并在最后一刻抢购中国食物,叶显得非常开心。他每天吃两餐,每餐四五个”多汁菜肴”;他善于搭配每道饭与菜,每餐都吃完。吃饭时,他什么都不喝。


文章说,”叶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中国人,完全没有他的同胞常见的可憎习惯”,他不抽鸦片,只喝温茶。


叶晚上八点便睡觉,睡在船长舱休息室。”在杀死十万人后,这个男人竟能睡得如此甜蜜。”所以,库克或英国人对叶名琛的指控,仍只能是”,杀死十万人”。


叶名琛囚在”不屈号”对在香港英国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机密,而且访问不断。报道说,曾有一名英国女客访问叶名琛,叶假装对女访客的衣装感到震惊,”叶转过身背对她,批评她的喉咙没盖好”。阿查利向叶展示《画像新闻》(Illustrated News)中女性在舞厅服饰的肖像,叶震惊。


英国人或者应该知道,”叶转过身背对”的不只女客访,还有——参观。或者英国人要的,正是以”参观”羞辱叶名琛;毕竟难得活捉一名带”尾巴”的Mandarin。


叶名琛登舰后,库克发现,叶”每天数次进入沉思状态”,他交叉双腿,”坐成中国偶像的姿势”,”处于抽象状态约十分钟”,”根据佛教徒较高教派的习俗,这种状态是一种奉献(devote)的行为”。


但是,叶名琛没有使用偶像。当被询及是否希望有设备供私下”奉献”,他什么都不想要。


这就难怪库克想与叶名琛谈中国政府与哲学时,叶”只低沉地发出咕哝声或微笑带过”。


不过,有一天叶名琛还是”显得特别幽默”,”屈服于解释”为什么”奉献”时面向东方,而非西方:”东方是佛主诞生之地。”


叶说,如果他祈祷,应该转向西,因为东方”生气”(seng chi),是生命之本;西方是死亡之本。天地融合于四季中,北方是冬天,南方是夏天,东方是春天,西方是秋天。


不知道库克等人听得出这名Chinaman的弦外之音吗?这是个重要的预示,叶名琛对自己生命的预示。从香港到新加坡的六天中,不知道这场”东西哲学对谈”是在哪一天。


库克等人继续问military mandarin:”这是什么道理(Tao li),是儒家吗?”


“是。”


“佛教?”


“是。”


“道教?”


“是的。这是中国古老的哲学,比儒家更久远。”


“孔子、佛主和老子的道理,都属于这中国古代的哲学?”


“是的,它们都包含其中。东方出现时,就有这哲学。”


对叶名琛而言,能在这样一场对话中透露自己的去留,也充满中国哲学。


库克应该感受不到,他认为,”在美德的实践中,西方人乐于将其排列于信仰旁,叶当然没有。”他也继续记录叶”令人恶心的恶行”。


华人众多叶名琛不可留在新加坡


“不屈号”于3月1日抵达新加坡,当时新加坡的《自由西报》(The Singapore Free Press and Mercantile Advertiser)还作了报道。《自由西报》一直关注叶名琛的消息,包括转载各英殖民地的讯息。


“不屈号”到新加坡突显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将叶名琛囚在新加坡,舍近求远到加尔各答?


埃尔金于2月11日已回答这个问题。他在给西马縻各厘的信中说:”显然的,不能把叶名琛送到海峡殖民地去,这些地方的居民多数是中国人。”


清朝驻新加坡领事馆要19年后(1877,光绪三年)才设立,新加坡最早的华文报《叻报》也23年后(1881,光绪三年)才创办,在新加坡的中国人,应该不知道被革职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在英国战舰上。海峡华人如陈金声、陈金钟等应该知道,报纸都报道了。但是,海峡华人认同英国,不可能要求殖民地政府做什么。


“不屈号”两天后离开新加坡,前往加尔各答。库克继续观察叶名琛,作出羞辱叶名琛的报道。库克离开《泰晤士报》后,成了律师,也是一名历史学家,但两次竞选英国国会议员都未成功,1865年病逝于美国。


当年楚囚地如今印度最大唐人街


“不屈号”于3月12日抵达加尔各答,叶名琛暂住威廉堡(Fort William)。威廉堡坐落恒河主要分流胡格利河(River Hooghly)东岸,占地71公顷。今天的威廉堡是印度东部司令部总部,不对外开放。


叶名琛在这里留下一首诗: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

纵云一范军中有,怎奈诸君壁上看。

向戎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镇海楼是广州”五岭以南第一楼”,登临览胜之地。向戎是战国时期宋国大夫,为谋求和平,劝说十三国停火,以至列国间十多年无战事;”苏卿”指苏武。叶名琛自喻为向戎与苏武,未免太超过,他应该知道,他只是一名被革职且应该判死刑的官员。


根据叶名琛两名随从许庆与胡福的说法,他们于4月28日迁到15里外坦格拉(Tangra)的大里恩寺花园楼上。


坦格拉在威廉堡以东五公里外,1780年便有中国人至此。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现在坦格拉南部的唐人街塔霸(Dhapa),是印度最大的华人聚居区,90%以上是客家人,多从事皮革与餐饮业。塔霸入口处有一牌子,以中、英、印度和孟加拉四种语文写着”塔霸中国城”。这里还有一所华文学校培梅中学,以及一家华文报,1969年创刊的《印度商报》。


所以,叶名琛等人不是最早到加尔各答的中国人。当然,英国人不会让他们与当地中国人接触。所以,两百多年来,坦格拉的华人都不知道,曾有一名丢官的两广总督被囚于此。


美俄英法联手把清朝廷当提款机


叶名琛抵达坦格拉期间,在中国,咸丰皇帝的日子并不好过,美、俄、英、法四国集结军舰,北上天津,在大沽口外照会清政府,要求指派全权大臣谈判。英、法其实无意谈判,而是在准备军事。


5月20日,英法联军炮轰大沽炮台,大沽失陷。6月13日至27日,清朝政府与四国签订条约,并分别赔偿英、法400万两与200万两。条约签定后,联军于7月陆续南撤。


四国只花四个月便向提款机索得所要。


拒进外国粮叶名琛绝食十七日后弃世


3000公里外,英法正联军;在加尔各答,英国人为了叶名琛,成立小组照料他的生活,包括五名警察组成的卫队、一名医生潘恩与原来的翻译阿查礼,小组负责人是一名少校赫伯特(Major Herbert)。叶名琛的生活不比咸丰皇帝差。


叶名琛初抵时有见不完的访客,但新鲜感很快便成过去,一切很快就恢复日常,日常即是无聊,软禁不是度假。叶名琛的日常生活是阿查礼念当地的报纸给他听,这是他与外面世界唯一的”接触”。阿查礼当然不会告诉他,美、俄、英、法已与清政府签订新合约。


没有人在意一个囚犯的生活。进入1859年,副官蓝镔于2月去世。潘恩医生曾给叶名琛作检查,认为他健康无大碍。4月2日,医生虽发现叶名琛全身无力,胃口不佳,但叶依旧谈笑风生。数天后,医生为叶复诊,认为他已好转,无需再看医生。


但是,叶名琛却于4月9日去世。


根据仆人许庆、胡福后来向广东藩司的报告,刘喜带去的食物于3月24日吃完,随从们要添购,叶名琛却不允,说:”我之所以不死而来者,当时闻夷人欲送我到英国,闻其国王素称明理,意欲得见该国王,当面理论,既经和好,何以无端起衅?究竟孰是孰非?以冀折服其心,而存国家体制。彼时此身已置诸度外,原欲始终其事,不意日望一日,总不能到他国,淹留此处,要生何为?所带粮食既完,何颜食外国之物?”


叶名琛这番话要分开理解。如果叶名琛被囚至”不屈号”,并随战舰到加尔各答是”欲得见该国王,当面理论”,那真是个爱国而有胆识的总督。但是,如果英国记者库克的报道不太离谱,还能参考,去年2月在”不屈号”,叶获悉将遣送到加尔各答后,反应并非如此。而且,身为一名前特级官员,叶名琛应该懂得基本外交事务,无论见哪国国王都不容易,说”意欲得见该国王,当面理论”,是在骗不懂得国际关系的下人,给自己争面子。


不过,叶名琛有一首诗相信是在这期间些的,可进一步一窥其心态:


零丁洋泊叹无家,雁札犹传节度衙;

海外难寻高士粟,斗边远泛使臣槎;

心惊跃虎笳声急,望断慈乌日影斜;

惟有春光依旧返,隔墙红遍木棉花。


“零丁洋”句,以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自喻,太超过。”高士粟”指商朝末年孤竹国太子与皇子伯夷、叔齐,在周朝灭商后,不吃周粟而亡。


这首诗印证叶名琛对随从说的,”淹留此处,要生何为?所带粮食既完,何颜食外国之物?”


叶名琛准备绝食。作为一名被革职的中国官员,叶名琛或有犯错,但是,最终以拒食外国之物,为自己画上完美的句点,以维护个人与民族的尊严与道德,是最好的结局。


两名随从说,叶名琛绝食期间,阿查礼送食物来,他都没吃。4月6日”得病不食”,至4月9日”戌时病故”。


从在广州被捕,到于加尔各答去世,叶名琛共度过一年三个月的囚犯生涯。


可以推论,叶在3月24日后便不再进食,所以,医生为叶看诊时,已经知道叶绝食。负责照顾或监督叶名琛的三名工作人员潘恩医生、阿查礼和赫伯特少校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要负绝对的责任。


将他国囚犯”照顾”至死是大事。但是,对英国人来说,没什么值得怕的,特别是中国人;英国人正与法国准备在大沽口发动未完成的战事。


两名随从也报告,叶名琛临终遗言:”辜负皇上天恩,死不瞑目。”皇上确实认为叶名琛辜负他,所以一年前已说了,叶名琛”生不如死”。


叶名琛的后事由阿查礼料理。4月26日,阿查礼将叶名琛遗体送往中国。5月25日抵达广东,负责的英国官员正是当初利用”亚罗号事件”发动战争,并在广州城内捉捕叶名琛的巴夏礼。


英国人真是仁至义尽,将叶名琛遗体送回。


接收叶名琛棺柩的是南海县知县朱燮,棺柩后移至大东门外斗姥宫停放,叶名琛遗物则封存县库。


叶名琛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还要经过咸丰皇帝与英法宣战,英法联军入攻北京,清政府与各国签订和约,英法联军于1860年11月9日撤出北京才结束。


叶名琛与晚清许许多多官员的命运,折射的是一个积弱多时的中国不堪的落后与愚昧。1840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被视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但却以衰败为始,被逼进入近代。历史一直充满嘲讽地前进,为这一切付出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作者为本地作家,报章副刊编辑。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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