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约瑟奈尔（Joseph S Nye）发表了《软实力》（Soft Power）一文。他深入并具体说明了“文化”是彰显国家威望的一种实力。他在林林总总而又缤纷多姿的文化形态中，概括突出与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为主的“硬实力”不同的“文化”综合力量，称为“软实力”，并采用六个不同的文化组合，作为衡量世界各国影响力和号召力高下的标准。
软实力六个衡量标准
根据《软实力30》（2015）的说明，这六个衡量的标准是：
一、政治体制所展现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
二、文化彰显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三、国际外交的道义和亲和力。
四、高等学府和教学制度的声誉和感召力。
五、社会发展道路和制度模式的吸引力。
六、国际形象的赞赏和认可程度。
软实力是一种有别于军事和经济实力，通过吸引力而非威逼或利诱而达到非军事目的的国家综合能力。这种综合能力，主要体现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优越性，以及文化的感召力和影响力等方面，以跨国界、跨区域和跨种族和信仰彰显出来。《软实力》的评鉴指标有人认为不够完整，比较偏重精神文明的文化组合。政治体制的优劣性在意识形态上也有很大的争论。但《软实力》的概念，虽然不十分完善，也是体现人类现代文明精神层面的典型示范。
新冠病疫冲击下的软实力
2020年，全球受到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的新冠病疫冲击，世界各国无一幸免，政治、经济、治国体制、价值观念等领域几乎都受波及。有些一直被视为具有普世价值的理念，受到了严峻的质疑和挑战。一些至高无上的价值观，也被人挞伐、嗤之以鼻或唾弃，令人难以置信。显然，软实力的基本理念和实质内涵，目前看来大有重新塑造的必要。
西方价值观受到质疑
首先，是自由和民主价值观的考验和质疑。
自由和民主，是西方资本主义政治体制中的圭臬。日本学者福山，曾以为自由和民主，是人类社会发展和政治体制的终极境界。在疫情摧枯拉朽的冲击下，人们开始质疑，自由的宽度和深度，到底有什么尺度和范畴？个人的自由和整体的利害关系存在着什么轻重和先后次序？在人与人之间紧密相关的群聚社会里，个人和群体犹如肉关系，显然不能绝然分隔，但其中却有一条间隔的红线，不能互相抵触。所以，当个人的自由无限度的扩张，甚至侵犯或违背了整体的利益时，这个自由的宽度往往成了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看来有必要重新评估了。
民主的实质内涵比自由的概念更难界定。实践民主的程序和目标，世人因政治体制的落差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直以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都把一人一票的选举权看作是民主至高无上的标准，轮流执政是实施民主政治的阶梯和准绳。但是，西方资本主义通过选举而产生的政权，往往不能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命运和权利。政党虽然轮流更换，却无法照顾大多数民众。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民主，民主的实质内涵应概括什么，学者们产生了无休止的争论。
有些学者主张，民主应该具备公平、正义两个重要元素，来衡量实施民主程序的效果，民主才会更有理性和人性。人们在实施民主的过程中，如果欠缺了公平和正义，民主就会陷入个人自由和少数特权的泥潭。所以，以一人一票的选举和轮流执政的民主价值观，目前已经是破绽百出，遭受到严峻的考验和挑战。
社会制度和模式的优劣
其次，是衡量社会发展制度和模式优劣的标准。
历史是人类社会发展制度和模式的一面镜子，清楚标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从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社会从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中间经过狭隘但短暂的军国主义和纳粹极端民族主义的崛起，然后又迈向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道路。
在这些众多纷纭的主义旗帜下，人类社会发展制度和治国模式有着不同的框架和理念。如何衡量社会制度和治国模式的先进或落后？很多人认为人权就是其中一个关键性的观察准绳。但什么是人权?人权的基本要求是什么?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言论自由一向被尊为最高的人权标志，即使是毁谤性的言论，人们都坚持拥有表达、伸张的权利。军国主义和纳粹极端主义基本为掌权的少数集团服务，多数人得服从少数人的指令，谈不上什么人权。社会主义国家则讲究治国理念的多数性平等，人权必须跟大多数人的生存、发展和生活福祉紧密关联。不同社会制度有关人权的实质内涵，目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质变。
新加坡著名文化学者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对有关人类的贫穷和发展问题，有很深刻和尖锐的客观分析。他最近在BBC特约节目里指出:从人民的福祉和发展的观点来说，美国和中国是两个最好的治国对照模式。他说:美中是世界第一和第二经济体。就国民的整体福祉和发展来说，美国统治层只照顾上层的30%或 者更少的人群。其他50%的下层民众，面对永无休止的 种族歧视、失业、医药服务、毒品泛滥、枪支泛滥、流浪街头和移民等问题。中国则强调全民的生存和发展，积极铲除下层50%民众的贫穷生活，并且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显然，人类的生活如果没有得到充分保障，什么自由和人权，对照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中美治国方式差异巨大
马凯硕还提到一个人才遴选的问题。他指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一人一票的遴选方式，完全依据政党的号召力而当选议员，才能和经历并不受到重视。另一方面，社会主义国家，凭个人的奋斗和工作历练，由党内选举而担当重任，着重任人唯贤的遴选方式。两种不同的选才方式，何者更为优异，大家看法分歧不一。
除了人才选拔的不同方式外，议会民主的问责制也许是西方资本主义体制和社会主义社会体制的另一个最大分野。西方社会所产生的派系，服膺于少数利益集团，大多数民众的福祉并没有得到照顾，因而问责制的缺漏成了一人一票选举体制的最大瑕疵。
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曾在Gallen Symposium访 谈（23.12.2016 St）中提到问责制问题。他严正指出：民主制度的实施，必须重视官员的问责制。问责制让选民监督官员或候选人做出承诺就应兑现。
自由民主的核心问题
他还谈到自由和民主的核心问题：“老百姓要的是一个女性和儿童可以在夜间放心地走在街上的自由”；“老百姓要的是生活在良好城市秩序下的自由”；“老百姓要的是在教育和求职上不存在背景和种族歧视的自由”；“老百姓要的是对于宗教信仰没有偏见的自由”。
不同的治国理念产生不同的社会制度和治国模式。资本主义社会强调个人化和个性化的治国模式。“不自由，毋宁死”，这个法国大革命的口号，具体反映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色彩，要求一切言行举止必须符合个人主义化的精神。社会主义社会强调人权的多面性，尤其是个人的生存、发展和机会的公平、正义，必须得到全面贯彻，这样才符合人权的实质内涵。两者治国理念的不同，当然产生了不同的社会制度的治国模式。谁优谁劣，世人心里各有不同的评价。
文化彰显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在六大衡量标准中，文化的吸引力和感染力仅次于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力。
文化是一个多层次、多层面，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综合体。
所谓文化吸引力和感染力，主要指精神文明所展现出来的魅力，足以风靡世人而成为模仿、崇拜到敬若神明的境界。二战后流行一时的滚石音乐、20世纪的电影文化，以及有不少崇拜和跟随者的嬉皮士和流浪朋克等都属于流行文化。它们的出现有一定的时代背景，但不失为特殊文化的标志，我们姑且称之为流行文化，都曾有过一定的文化魅力。
历史上真正具有深远而广大文化吸引力和感染力的，应推不朽的经典艺术作品了。许多中外闻名的经典艺术作品，承载着不同时代的文化积淀，通过多样化的艺术形式，如文学、音乐、歌剧、芭蕾、雕塑、舞蹈、琴、棋、书、画等等，展现了绚丽多彩的艺术形象。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经典艺术作品一直脍炙人口，散发出无穷的文化魅力。
一个国家拥有越丰富多彩的经典艺术作品，自然越能赢得世人的崇拜和景仰。希腊、罗马、古印度和中华文明之所以在历史长河里发挥着光辉灿烂的光芒，受到世人的敬仰和崇拜，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语言和教育的影响张力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人类智慧的产物，当然也是人类历史文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软实力标志。
在高等教育、学术研究、国际交往、技术交流等领域，语言虽是沟通和交流的载体，却是最有力的文化纽带。国际化程度越高的国家，语言应用就越普及深广。一般来说，综合国力的盛衰，常常是决定国家语言受国际欢迎程度高低的主要因素。目前，英语是世界最流行的语言，完全拜美国强盛国力所赐。中国国力有后来居上的看头，语言普及性有蒸蒸日上的显著走势。语言的普及带动了高等教育和教育制度的发展和声誉，形成了一股难以撼动的文化软实力。
国际形象的认可和赞赏标准——王道和霸道
在国际道义和国际形象方面，地缘政治和国际阵营基因意识形态的纷争严重对立的今天，正义和邪恶很难一锤定音。二战之后，联合国设立了五个常任理事国，即中、英、美、法、苏。它们是不是世界公认国际形象最好的国家呢?答案因人而异。
春秋战国时代，各地诸侯和统治阶层，基本上有“王道”和“霸道”的区别，对今天世界各国国际形象的认可和赞赏，也许是一个客观衡量标准的借鉴。
“王道”和“霸道”的说法，源自中国的春秋时代。所谓“王道”，本来是指尧舜禹等古代圣王治国之道，后来孔子、孟子吸纳为儒家的政治理想。王道代表完善的伦理道德境界和完美的社会政治秩序。简单地说，仁爱是王道的根本，实行王道就是实施仁政。所谓“霸道”，原指春秋五霸通过富国强兵并发动兼并侵略以求称霸的治国之道。跟王道的仁政最大的不同，霸道更重视政治、经济、军事实力的强大。
当今世界，各国贫富不一，强国凭着军经济的硬实力，明目张胆欺凌弱小国家，弱肉强食而不顾国际道义，可说层出不穷。这些恃强凌弱的国家，无疑是名副其实的霸道。真正为世界和平繁荣而无私奉行世界大同主义的王道，可说凤毛麟角。所以，能够称得上国际认可的国家，在竞争激烈的两极或多极世界里，所有弱小国家因地缘政治的影响，几乎难逃过“逆我者亡、顺我者昌”的厄运。真正被世界认可的王道之国，在单边主义和地缘政治的夹缝中，目前仍然悬空而无法找到明确定位。
软实力的新标杆
近年来，文化魅力的最大亮点，应该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和应用了。
和过去那些具有磁性吸引力的形象不一样，人工智能如天马行空，根本难以驾驭它的想象空间和时间。小如手机、电脑，互联网，大到云计算、虚拟景物（virtual reality）等。人工智能已经成为人类未来生活的一个核心动力，脉络既深且广，深切地影响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人工智能的蓬勃发展，可说已经成了世界各国软实力的一个新标杆。
人工智能的发展空间，由于发明专利问题而引起国有化的纷争。事实上，人工智能的产品，各国专才都有参与和贡献，可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难分彼此。有些国家想独占鳌头，要霸占整个人工智能的发展空间，可说枉费心机。
除了以上六大指标，“软实力”还有一个重要的板块，那就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结合体——人工智能和数码科技所建造的大数据和区块链。这个板块密切关系到人类未来在电讯，交通，金融和社区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说是决定国家的未来发展不可或缺的钥匙。所以，数据网络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程度，也应该是“软实力”衡量标准之一。
约瑟奈尔的软实力论文发表，至今已经超过30 年。三十年间，世事已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软实力的 概念和实质内涵，也应该有补充和调整的必要了。
在《软实力30强》（Soft Power 30）2017年度报告里，世界软实力名列前茅的前5国是法，英，美，德和加拿大。新加坡有幸排名20。中国排名25位。2018年新加 坡软实力排名21。也许有人会好奇地问：新加坡这个蕞尔小国，凭什么有如此不俗的评估？我想，在六项软实力调查指标里，文化和教育两个领域，是新加坡得分的重要因素。新加坡标榜双语教育并实施多元文化政策，在多元种族和多元文化的社会里，是一股协调社会和种族矛盾的正能量，也是国家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如果双语和多元文化的政策能始终如一地贯彻，不同宗教和种族能和睦共处，未来我国软实力的卓越表现必然会持续受到国际社会更广泛的关注。
作者为前教育部华文专科视学，前课程发展署中学华文教材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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