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金荣一身的潇洒清姿,都存留于为数甚多的翰墨作品上。他不过半百的心性绝俗,都雕刻在百年树桐之斑纹间。
书道之追求,能否有成就,是需要天赋的(虞世南所谓的“必资神遇”),也需要后天的努力。金荣两者皆备。他童年、青年、壮年都在边城新山度过,书香之家滋润审美能力和艺术修养,中文教育赋予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无比热爱,自觉笔锋毫芒有过人之处的时候,才不过是一位小学生。老师另眼相待,忻悦在心,再三鼓励,逐使他继续发挥这方面的才华。他妙悟之性甚敏,古今一瞬,天地一念,年青的心灵早有了明镜之台,苦练临摹魏晋唐宋各大家书法之余,不断寻师问学。千里缘分,深获颇负盛名的黄国彬与潘受赏识。他谦谦在旁挹取清芳,不求速化之术,只问为人之道,日后人性与墨性磨磨合一,练人练字,人生境界更上层楼了。两位从中国南来的大师级书家,经历沧海桑田,创作风格自成一家,金荣得其精髓,楷书、行书、隶书皆继承大师墨韵。一位在马来西亚土生土长的后生,当知书道之精微奥妙乃源自深厚博大之中华传统,在两位师傅的文化大统上取法,慢慢锤炼自我。
金荣最擅长行书,作品笔性墨情仿若黄国彬之苍浑老辣,又有潘受体势的紧劲连绵,却又不失其青春飞扬之神采,后期的作品逐脱青涩,欲入倜傥之佳境。这是金荣书法作品给人的最主要感觉,至少对我这个不求甚解的欣赏者而言,蓦然回首之心动处在此。同时,从他推陈出新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出他大胆试验与求突破的野心。笔墨郁郁芊芊之间,有痛快、有激情,更有沉淀的执着,婀娜刚健兼备。他最后的几幅优秀作品,其实已经开始建立卓然不群的风格了。
金荣虽专攻书道,却旁及篆刻。篆刻乃方寸之间的艺术,最考功夫。考的不只是篆刻家的耐心、毅力,更是能否在一方石头觅得万千之气象。一旦入门见山又是山时,胸怀自可澄澈,心意自会寥旷。金荣尝曰:篆刻于我,刀石碰击,玉屑纷坠,何等快事!得高远之意境,故无往而不乐也。观其篆刻作品,章法严谨,一丝不苟,疏密有致。其刀功爽辣劲健,衢切并重,气韵飞动,金石之逸趣臻溢于方寸之中。
一日拜访金荣府邸,书斋雅香扑人,书架上皆是翰墨书法文集。大厅周围挂着名家真迹,顿觉“花气薰人欲破禅”。金荣收藏各家墨宝之丰富,乃积年累月的收获,与他和诸位书家的机缘有极大的关系。姚拓、朱自存、伯圆、任雨农、管震民、黄尧、彭士、沈慕羽、郑一峰、萧畹香、施香沱、黄石庵、郑良树等等,与他或有过从、或有忘年之谊,故金荣能收藏他们的翰墨和信牍,部分也有从其他收藏者购买或转赠而得。金荣讲收藏书画和寻宝经历,娓娓道来,有如萧翼取兰亭序的故事一样传奇,听者兴趣盎然。我当时还说以后有机会将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诸友戏说来日方长。
金荣热心推动书法教育,亦不落人后。他除了教授书法之外,也参与书艺团体以进一步推广书艺教育。他参与书法评审比赛,乐此不疲,提携后进,鼓励晚生。柔佛书艺协会的成立,以及后来新山书法馆会所的成功购得,都是金荣的功绩。他交际面广,人缘好,耕耘深,江湖地位高,自有许多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他所策划的书法展,或为慈善,或为推广,或为尊贤,或为展示,都反映他的隽迈性格与利落手腕。反而他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开个人书展,成就他人,即成就自己,正是他胸襟之豁达处。
说金荣“游于艺”,是因为他在文化思想上的修养不想受到局限。木雕刻字艺术,是金荣深藏不露者。木雕刻字有异于篆刻,大刀为之,木碎落而屑香生。字底弧度之变化,随着文字书写走势而顺之,雕刻深浅亦随着笔画粗细而起伏。新山大王宫展有金荣木刻对联作品,在众多古色古香的匾额之中,亦见其特色。他府邸“大都会艺术学院”大门亦挂有一副木刻对联,“诚其意正其心寻求自应,积于仁熟于义随遇而通”,极为醒目,自题、自书、自刻,乃其作品之一绝。好友之院门第也有挂上他的木雕作品,如谢福鑫府邸对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金荣对木头有长期的研究,木质坚韧、纹理细密,哪种树木较适合雕刻、上色后如何变化、久历岁月后如何保养等,楠木、紫檀、樟木、柏木、银杏、沉香、红木、龙眼等,他都能一一辨认。一次巧遇金荣授刀法于学徒,我在旁观察学习,始知刻字技艺之巧妙。闭门刻字十余年之经验,竟不及金荣一日之授业尔。
二
木刻正是金荣和我结缘的媒介。
2010年,我在吉隆坡拉曼大学任职,研究室里挂着自己的木刻作品,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之祭侄文稿,所采用的都是普通一般的木板,虽属下品,仍自得其乐。有访客至,我常叹曰,平生恨不识原始森林伐木者。一日与学生严秋霞闲聊,她说有一位昔日小学同学刻字艺术造诣极高,最爱木头,可引领我到农庄寻木,我大喜过望。当时金荣亦为马来西亚中华人文碑林顾问,那日在碑林相遇,拓碑茗茶,一见如故。2013年10月我到了新山服务,与他来往渐渐频密,他常带引我、夫人和一群朋友出入于韦金德先生哥打丁宜的种植园,感受来自森林的温润和气味。抚枯树、搜枝根,百年桑木,入我肺腑,终身不辱。我半生寻神木之梦终于如愿。
韦金德先生是方外之人,田园劳作造就了他一身磊落身段。他信佛,建佛堂。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期间,金荣手抄《药师经》,七千余字,乃他最后之作品,即是甘先生所嘱咐。韦先生守拙却慷慨,有侠气,经年捐献华文教育,献木桌木凳于学府,惠我学子。一日金荣告知新山培华二小图书馆即将开幕,缺一牌匾,何不成其好事?于是建议,在甘先生处选一上好木板,挥写了“培华二小图书馆”,杨金荣书、何启良刻、韦金德赠。这是唯一一件我们三人合作的作品。
我亦曾向金荣央其墨宝。“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此词乃清代朱彝尊四十四岁之作,悲凉激愤,潜气内转。金荣行书笔锋流散错落,气韵相连、虚实相生,沉郁之情毕见。我把书法悬挂在客厅墙上,那晚邀请群友到新山寒舍相聚,听詹杭伦佐酒吟诗,叙江湖游子冰清玉洁之抱负。诸友有年少者,许是少不更事,难懂先生情怀,有情者却一夜白头。如今书者、吟者已驾鹤西去,此身犹在堪惊,猛然回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有缺。诗剑年年总忆君,也就在这一副中堂之中。
还有一事必须一记。2013年8月,我负责承办《世界海外华人学会第八届国际学术会议》,得李金友先生赞助会议场地,金马酒店条件没活说,出席学者无不赞赏。如何答谢赞助人?金荣知我为此事烦恼,于是说,他收藏里上有一物,李先生必爱之。当晚欢迎晚宴上,群贤毕至,我把那件金荣慷慨捐出的礼物赠送给李先生,原来是华仁中学前校长严元章墨迹。这幅墨宝的内文是:“拿督金友同学惠存:金声悦耳铎声壮/友道铭心世道宏/颜龙章作/严元章书/华仁中学校友会 谨赠/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事缘于1994年李金友曾捐献一百万元给母校华仁中学。当时校友会请该校退休老师颜龙章作此对联,并请遥居香港的严元章挥毫。但校方同时也请了沈慕羽写字。最后选了沈老的墨宝送出,严元章的字就留在裱画室,直到裱画师父过世,金荣帮忙收拾整理遗物,才发现这幅作品。李先生接过严校长墨宝极为感动,连声道谢。19年后此物也算是原璧归赵了。金荣成人之美,又一佳话。
2018年1月我羁栖高雄已半载,金荣与夫人佩诗旅台观光,特从台北南下探我,还携带了他每年赠友人的春联,“春到自然山有色,时来天地石开花”。海港晚风习习,夕阳无限,萍踪逝水,我们再次佐酒言欢。2019年8月拙著《沈慕羽日记研究•生活篇:生命的咏叹》出版后,在新山书法馆举办推介礼,金荣与诸理事(黄政杰、黄凤玲、谭兴旺、方健伟、覃大强等)热心推动,隆重温馨,使我感激莫名。2020年7月,新冠病毒疫情已经蔓延全球,我从台湾返星,居家隔离时,金荣遽逝之消息传来,心中大。天妒英才莫过于此!马新两国边界被封锁,只能作诗心祭。9月返台,年来常念及音容, 雯亦时唏嘘,我们仍然不相信故人已去。近日再度揣摩金荣墨迹,有“眠云卧石”横幅,特有感触。古人谓,云者,可行、可望、可游、可眠,悠悠磐石者,倚之、坐之、枕之、卧之。余吟啸于浮云顽石之间,遂取拙刀雕刻于陋板,戳戳复戳戳,涂漆上色,搁刀无语。金荣知我本癖人,可会访我梦中夜烛对坐?
作者曾任职于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马来西亚拉曼大学。2016年北京大学访问教授。现为台湾文藻外语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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