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期的《怡和世纪》,我写了《最后的背影》。在文中,我试图道出天下儿女在父亲即将离世当下的无奈、不舍和纠结。
自从爸爸在2021年8月确诊罹患末期肺癌后,响亮的咳嗽声从未停歇过。我内心深处百感交集。一方面希望他能少咳一点,意味着他肺部的癌细胞,经由化疗和药物慢慢得到控管。另外一方面,也唯独通过他响亮的咳嗽声才能知道他还有一口气。活下去的那一口气。
他日也咳,夜也咳。连入眠时也咳。肺癌患者对于睡眠的可贵应别有一番独特的体会。自从我爸爸罹患肺癌后,他应该没有好好休息过。我妈妈也是。永远长眠对一个肺癌患者何尝不是世上最舒服的解脱。我爸爸应该很累。他家人也很累,一种无奈刺痛的疲累。
同一时候,他延绵不断的咳嗽声对于他家属来说也是一种希望。这是一种很讽刺的氛围和情感。明天可能真的会比较好。因为有了爸爸的咳嗽声,我对未来也多了一份期待。
期待他今年能过上他65岁的生日,期待他明年还可以与我们一起过年,期待他今年五月能牵着他女儿的手走下婚姻的殿堂。也期待他能好好生活。少一点疾苦,多一点感恩。更期待他能继续和我说话。
许多关心我父亲的亲友及同事时不时都会问我他近日的病况。我总是答复,“只会更坏,不会更好”。我也揪心地说:“没有消息也是一种时间给我们全家的好消息”。
昼夜不停,2023年二月下旬,我爸爸依然健在,但我知道,他时日不多了。他的身躯会越来越瘦弱,犹如一颗被氧化的苹果,少了盐分和水分。
今年的农历年后,爸爸的身躯越来越虚弱。我也似乎从他的呼吸中看到他氧气慢慢地薄弱。心脏跳得更急速,呼吸更为困难。每当走进他睡房时,总觉得他仿佛悬在峡谷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跌入谷底,生命也随之就此结束。
同一时候,我也非常享受这一片刻,可以和爸爸在同一个地方和时空里一起呼吸。在同一个时空摄取氧气的当下,可以和我爱的人肆无忌惮。在宁静的睡房里,似乎有了多一点体谅,多一份自在,多一点舒适感和多一份爱。我在我们父子俩氧气的交叉中体会到爸爸这辈子那沉静不张扬的爱。同时,我也体会到诸多的遗憾、无奈,和许许多多对不起我爸爸的情绪。有时我的呼吸声中也掺擦着泪水在眼珠中流滚着的鼻酸和哽咽。
要发生的事终究发生了。2023年3月6日,我最敬爱的爸爸离开了人世。我的影子不见了。残留的涟漪只有种种的回忆。我脑海里不断出现和播放他最后的那一面。2023年3月6日,中午3点44分后,爸爸永远地外出了。我正式成为一名孤儿,开始和我爸爸最后的背影朝夕为伴。他转身离去了。他向左走,我向右走。生与死成为平行线。爸爸,一路好走!
咳嗽声骤停了。空气中的凄凉和悲伤是如此的宁静。他心脏停歇了,癌细胞完全覆盖了他整个肺部,他斗内的砂永远沉淀了。
最后十个小时,爸爸的心跳特别地急速,似乎有种迫不及待,有种毫不犹豫的氛围。同一时候,我也看到他对于他即将离世有着万分的不舍。他知道他的修行快要结束了,而我的送行也正要开始。呼啸而过的当下是两颗躁动的心,父子心连心。在他昏迷前,他看着我。带着坚定和不舍的眼神,他似乎在对我说要好好照顾妈妈和妹妹。
我爸爸的忌日,恰巧也是我妹妹的生日。当他知道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有机会出席我妹妹的婚礼时,他似乎决定在她的生日当天离开人世。对我来说,这是一份珍贵的爱。我妹妹每年的生日,他从明年开始必定不会缺席了。
2023年3月6日,在凌晨和午夜之间,我失去了我的榜样。分明不是曾经,我却身临其境,目不转睛。爸爸这一次永远的外出,我会努力谅解,尽所能通情达理。在爸爸出殡那天,我在他棺木前把为他而写的《最后的背影》字字句句念诵给他听,献上我们一家人满满的祝福。
爸爸离开后,我们的家好像少了些什么。有种说不出的空洞。时光虽在流逝,但时光在我们的家中似乎停留着。在你的卧室,我依然看见你。在沙发上,我好像依然听到你的敦促和关心。在饭桌上,我还是看到你把妈妈为你准备的饭菜吃光的身影。暂停键似乎被按下,倒带到3月6日前的那些简单及美好的时光。
家中空气里多出了一份宁静致远的气息。记忆和思念静止在时光中。我们一家人的心会一直守护着我们最爱的丈夫和父亲。我们也知道他的爱会一直在我们心里不曾离开。我也知道他如今正在某个地方惦记着我们。爸爸,我也想你了。我还有许许多多要对你说的话,要亲口对你说,希望下一刻可以如愿。
***
墓碑上或讣告上往往都会刻着或写着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日期。我们的生日及忌日之间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破折号。这就犹如我在我爸爸的咳嗽声中体会生与死、希望与无奈、期待与失落中的情感交叉。
每一个人的生日和忌日之间就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人生。一个体会生命的意义和智慧的机会,尝尽人生百味,看尽世间繁华的契机。其实,我们从诞生的第一时间就与死亡有约。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爸爸的生日和忌日之间是一个破折号。这个破折号承载着他栩栩如生的一生。这个破折号代表了他毕生的机会、选择、遗憾和价值观。无形中,我也从我诞生的那一刻开始,继承了这些无形的机会、选择、遗憾和价值观。我们的出生是命运,死亡是宿命。生日、忌日。
父亲从健康到陨落的过程是扎心和震撼的,时不时也让我觉得无比的心累。生命的有限感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应该是一个思考生命意义的催化剂。也因为能坦然去面对至亲和自身的死亡,才更能够思考生命之可贵和其中的意义和瑕疵。
父亲虽然出生平庸,但他有个坚定和强大的意志。他独自一人出入,自行搭着交通工具来回癌症中心接受治疗。在接受一轮又一轮轮的治疗后还坚持继续工作,打点临时工。外人可能觉得他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没有学历和能力挣到什么钱,没能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其实并不是。无论身体状况如何,他真正想要的仍旧是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可以工作,可以赚钱,可以为整个家庭尽责。
他姓陈,名再福。他是我的爸爸。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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