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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陈家喜

没有家的归人

我们将是归人。我们总有一天都要回家的。试问,你想在哪里及哪个时间点为您人生的旅程画上休止符呢?


时至今天,我们对于死亡的用语总是把它和回家或家园联系在一起,如:“回老家”“驾鹤西归”“衣锦还乡”“名归黄泉”等说法。我们也喜欢把人生喻为一场旅途,把死亡喻为还乡回家。古人说,知生乃能全受,知死方能全归,无非是把死亡视为人生的最终归宿。也因为如此,每位亡者也是名归人,正在履行他人生最后的一里路,往家的方向前进,而家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一路好走”这个悼念词,其含义在祝福亡者能顺利顺心回到他的故乡。


我们华人常称结婚为成家,并把“国”与“家”结合在一起,合成“国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由此而生。在历史上无数的战争中,包括这一年来的乌俄战事中,我们总比喻为了国家,为了家园上战场而阵亡的士兵们为“视死如归”、“死得其所”。换言之,为了国家和自身的家园牺牲是非常有意义和有价值的。凡此种种,已经表明了家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以及生命与家之间的本质关系。在此,我们必须问,人为什么总把死亡与家园联系在一起来呢?


卫生部长王乙康在2022年的卫生部常年工作计划研讨会上透露:77%的新加坡人希望在家离世,但真正如愿的只有26%。目前有超过六成的死亡病例是在医院逝世的。这是非常让人深思的社会现象。


家既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人情感依托之处。无论家这个概念是个隐喻与否,家这个概念不但把人与人的心连在一起,也是我们活下去的原动力。这样,一个人在家中往生就可以死得安然、安宁及安稳。在濒临死亡的病患者的潜意识中,家便能给他们提供最好的照顾和抚慰。何况,家的成员也往往是承担起为往生者处理后事责任的人。


“守孝三年易满,思亲百世难忘”,这句话集中体现一个人的往生对其家庭的深刻影响。


每一个死亡意味着那个家庭失去了一位亲属,家庭从此出现了裂痕,往生者也从此继续活在亲属的记忆中,永不中断。团圆饭也将是美好的回忆。这是一种既安慰也极为伤痛的情感。但毋庸置疑的是死亡依旧使人回到家中来,回到每位家庭成员的集体记忆中。家庭成员们也往往把不能在家里为至亲送终,陪他完成人生最后的旅程视为平生一大憾事。


中华文化素有“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之说。落木萧萧,残叶飘零,当死去的生物化为净土与大地融为一体并成为新生命的要素时,往生者便完成了对生者的使命,从而进入了永恒,永在怀念中。亡者回家了,他从起居、生儿育女、供奉祖先和养老的小家回到了自然之家和精神之家。


人们把家视为自己生命的一环,死亡也是爱的一种延伸。很多人似乎是为了家而去爱,为了家而努力活下去。这也意味着那些在外死去的人由始至终被看作孤魂野鬼。没有了家,就没有了爱。没有了爱,就是失去了自我,只能沦落为饿鬼野鬼一枚。他们少了归宿,就少了灵位,也因而少了缅怀,少了挽辞,也少了千古不朽。没有了家也意味着没有了思念、集体记忆和长存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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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化后的人情难免淡薄,少了紧密的社群支持,可能有无力支付的丧葬费用、无从延续的祭祀,甚至是无人问津的孤独死亡事件。随着新世代的经济能力与人际网络蜕变,开始有人倾向简化丧葬,并视之为与社会连接的终止。新加坡在未来的10年内,其实已经慢慢步入一个孤死的世代。换言之,如果我们把家的概念延伸至包括国家,我们便会发现发生在新加坡社会里与日俱增的孤独死亡事件其实便是社会的家园意识逐渐淡薄的结果。


死不再给人回归温暖之感,如果我们在自身居住的环境中找不到精神的依归之所,我们其实就会感到真正的无家可归。换言之,虽然我们住在一个实在不过的栖身之所里,但我们其实流亡在一个流离失所的时代。在新加坡迈入一个孤独死的世代,我们便是少了根没有家的归人。这也意味着国人对死亡的忌讳与恐惧将与日俱增。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提高社会各群体对死亡和孤独死的认知度,进一步了解死亡在我们生命里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和孤独死事件频繁发生对新加坡社会的伤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活在当下的那种安全感里。这是一种假意识,把我们从现实抽离出来。新加坡社会中每一起孤独死的案例,其实不应该让人觉得太意外。孤独死亡并不是社会中偶然孤立的事件。它之所以会发生,其实是“社会性死亡”的一种延伸。


所谓“社会性死亡”(social death)的现象,是形容一个人慢慢脱离了自身的生活环境,失去了血缘、业缘和地缘的链接。归人没有了家。死后尸体无人认领,甚至被遗忘,是一个人在饱受社会性死亡后的自然产物。归人没有了家。每个孤独死案例在孤独死去之前,已经在社会中死去了。归人没有了家。


在一个孤独死的新加坡,人人心有所专而又无所凭依,人人忙忙碌碌而又空虚难耐。庄子《齐物论》里的“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便是新加坡孤独死世代的真实写照。所以,新加坡社会必须深刻探讨孤独死亡这个议题。在这个似乎无所不能的时代里,我们能不能不孤单死去?新加坡社会要如何重塑一个温暖的家园将是未来十年一道在公共政策里的难题。


最后,如果我们把新加坡每一个住户,每一个社区想象成是一个死亡现场,我们会看到什么呢?是遗憾还是尊严?是离弃还是温暖?是家还是一个个冷冰冰的屋契?国人是否可以以有根的心情去完成自己的生命旅程,带着游子归家的理想为人生的旅程画上休止符,在今时今日的新加坡确实是个很大很大的问号。很遗憾的,在一个孤独死的世代里,归子们确实真的没有家可归。


如孔子所言:“死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


作者为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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