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在2021年继续处于政治转型的波动期,在一年内经历了各个波段的政局变化。列宁曾说过:“有时可能几十年都没有大事发生,但有时也可能在短时间内,一口气发生几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巨变。”这段话正好形容过去一年的大马政局,而这种政治秩序重建带来的历史变迁,仍未落幕。在这种情势与背景下,2021年终分别在马六甲和砂拉越举行的两场州级选举,是希盟下台后国内最重要的大型选举,也可视为来届国会大选的前哨战,为未来一年政局传达出不少关键讯息。
回望2021年的正月,时任的首相慕尤丁在巫统逼宫压力下,为保政权不会动摇,他悍然以抗疫为名,颁布紧急状态,让国会中止运作近7个月。国会停摆危及议会民主政体,完全是慕尤丁的政治豪赌,并无必要。但这种中止国会的非常手段,即便在高层精英圈内也受到非议,最后在国家元首介入后,政府被迫重开国会。此时的慕尤丁早已失去治理威信,结果在巫统当权派约15位国会议员撤回支持后,以不体面的方式请辞下台,结束短暂和荒诞的执政岁月。
2021年下半年是大马政局的修复期,经济亦然。在过去三年,布特拉再也(Putrajaya)历经了两个路线与思维截然不同的政府,首先是希望联盟这个多元族群政府,未足两年即意外下台。随后由多个建制内的马来人政党组成的单元族群政府,几乎排除了非马来人参与,也只能撑到17个月。到了2021年8月上台的伊斯迈首相,其实只是一名意外的首相,他在巫统党内向来是二线人物,没有掌握党的主导权,上台主政后只得采取和缓与修复的策略,勉力维持政府运作。
伊斯迈是在马来人政治的乱局中仓促上台,上任前没有预备期。他处理这种危局的手段,就是盼望借助反对阵营的支持,以求在短期内维持政局稳定,不受巫统或土著团结党不同派系的勒索。于是,刚上任的伊斯迈在组阁前就与希望联盟三党领袖公开签署政治和解的备忘录(MOU)。希盟承诺在一年内不倒阁,而伊斯迈也宣示一年内不解散国会,同时执政党愿意释出一些资源,包括修宪(十八岁投票权和提升东马宪政地位)、国会制度改革和提供选区拨款,交换在野党支持。
这项朝野之间的政治备忘录,是大马政治史上首次由朝野达成的合作协议,反对党不参与政府、不入阁,但支持弱势的首相,换取某种程度的政治改革。表面上这是政治休战的协议,但也各取所需。希望联盟深知在本届任期内无法取得足够人数重回执政,而且民意倾向稳定,不再冒进思变。希盟也没有信心可以在国会解散后赢得选举,因此情愿避免短期内面对大选。而伊斯迈既然是动荡下的妥协人选,他希望得到在野的九十多位议员支持,以抵御巫统当权派和土著团结党重施故技,拉他下台。目前大马政局的基本主调,就是处于巫统霸权式微、没有稳定多数、各方合纵连横、既斗争又合作的多头博弈状态。
2021年11月和12月分别在马六甲与砂拉越举行的州选举,就为当下政局引出最新的民意。马六甲州选举是偶发促成的选举,本不在政治时程的规划中,而砂拉越州选举则是一场迟来的选战,受疫情和紧急状态影响而延后展开。这两场竞夺州政权的选举结果,虽然都受到各自的地方政治因素影响,但总体上都传达出某些共同讯息,包括选民对希盟执政的政绩不满,中间选民的政治热情急遽降温,但巫统或泛国阵阵营的得票却没有明显增加,部份不满希盟的选民转投第三势力等等。选举结果也激励了新党成立,大马政局倾向更加分歧和权力分散,令未来政治版图更为暧昧不清。
马六甲州选举
2018年大选,希望联盟曾在马六甲取得州政权,是该州六十余年来首次政党轮替,但喜来登政潮后,希盟在中央的政权不保,马六甲政坛也随之发生变化,导致州政权重新由巫统主导。本届马六甲州议会的任期,本来与联邦的国会相同,尚未届满,然而因巫统内部的派系斗争,有4名州议员撤回对州务大臣苏莱曼的支持,导致州政府因而失去多数支持。
由于马六甲的州元首倾向巫统,在苏莱曼丧失议会多数信任后,州元首同意解散而提早在11月20日举行州选举。原任的州政府,是由建制内两个政治联盟,即巫统为首的国阵,以及土著团结党为首的国盟合组政府,但两者在这次州选举中并没有选前协商合作,反而各自提名人选全面竞争。这两个马来人为主的政治联盟相互对打之局面,有可能在来届大选中重演。
马六甲是南马一个小州,全州选民约50万人,州议会共有28个州议席。在疫情之下,卫生部和选举委员会趁机采取严格的选举规范,基本上不得有群众集会和沿街拜访,这严重限制了在野党的政治造势和动员模式,大部份的竞选活动转移至线上展开。由于行动管制,国外选民也难于回乡投票,在在减少投票意愿,这种新常态下的竞选模式如果在来届全国大选中继续沿用,将可能冲击惯常的投票行为。
11月20日的选举结果,国阵取得21席,以绝大多数席次单独执政,但得票率只得39%,与2018年大选接近,没有明显成长。反观曾在马六甲执政两年的希盟,则在选举中受挫,席位从14席掉至5席,得票率也暴跌15%,只能取得36%支持。分析选举结果,希盟主要流失马来人选票,这些马来支持者大量转投土著团结党和伊斯兰党组成的国盟,使选前不受看好的国盟意外成为此次州选举的赢家。
国阵尽管以相当舒服的席位差距重夺政权,但得票没有扩大,而且华人选票也不算有明显回流,其胜选主要得益于选举制度。在单一选区的制度下,如果出现多党竞争,大党通常会得利,最后国阵以不到四成得票即取得三分之二以上席次。希盟的失利,在技术上可归咎于低迷的投票率,这次投票率只有65%,逊于上届大选的85%,某些华人选区投票率更低于六成。尽管行动党基本保住六至七成的华人票,但华裔选民的投票热情降温,已为希盟未来的前景蒙上阴影。
另外,失去马哈迪的护航之后,希盟的马来支持者大幅流失,以至不足二成。那些因巫统贪腐而拒绝国阵的马来选民,不愿再投给希盟。安华的公正党缺乏争取马来保守选票的能力,行动党又一直被妖魔化,本来因马哈迪因素而支持希盟的马来选民,则回到土著团党旗下,让国盟竟然一举取得25%得票。
马六甲州选举对当前大马政治具有标杆性的意义。其一是巫统无法在马来政治中歼灭慕尤丁的土著团结党,令后者依然在未来政局中仍有一席之地,或增添谈判筹码。其二是,希盟昔日所凭借的反风不再,巫统的支持度即使没有提升,也仍然是全国最大的政治版块,虽然不能独占政经资源,但可以继续主导政局。其三,即使巫统/国阵可以重回执政,但它们缺乏华人支持。华人选票即使对希盟失望,但似乎尚未回流国阵,而宁可拒绝投票,这对重建政治秩序并不是健康的态势。
砂拉越州选举
砂拉越州议会的五年任期,原于2021年6月7日已告届满,但由于疫情和政局因素,被迫以紧急状态的方式冻结选举,无法进行换届选举,这等同于延长任期。当马六甲州议会突然举行闪电选举后,砂州就再没有理由延后选举了,于是国家元首乃宣布解除该州的紧急状态,并订于12月18日举行州级大选。这场竞选同样在严格的约束下展开,甚至限制西马政治人物入境助选,要在偏远和缺乏足够网络条件下完成竞选活动,显然对在野党相当不利。
砂州共有82个州议席,2016年州选举时,其时还在国阵阵营的四个砂州执政党,在首席部长阿德南的效应下,收复不少失地。但经过中央政权轮替的波折,这四个执政党已不在国阵旗帜下,他们在2021州选举反而重建品牌,以砂盟(GPS)的名义上阵,不过在联邦政治上,立场仍然倾向伊斯迈政府。
这段期间砂州地方政治也出现不少变化,影响到州内政治版图的兴衰,主要变化是地方民族主义的兴起,包括砂全民团结党(PSB)的气势上升,同时另一个主张砂州独立的肯雅兰党(Parti Bumi Kenyalang)也在各地串连。地方自主的议题形成另一股风潮,自然冲击到来自西马的希望联盟。
选举结果显示,砂州地方民族主义的浪潮取得一定的认同,希望联盟背负着联邦执政22个月的包袱,在砂州选举付上代价。在小党林立,多党混战的情况下,在全砂拥有最强大组织基础的砂盟,取得有史以来最多席次,以76席的佳绩重新执政。砂盟的主干政党土著保守党甚至在竞选的47席大获全胜,以至一党即可单独执政,令土保党的霸权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在选前声势不小的砂全民团结党,开高走低,在多个选区与希盟的选票重叠而落败,最终只取得5席,但得票率却达到19%,奠定相当的基层实力。
曾在全国执政的希盟,在砂州选举沦为最大输家。公正党全军覆没,行动党从上届的5席只保住其中两席,希盟的得票率更跌到只有11%,远低于砂全民团结党,已在砂州退居为第三党派。肯雅兰党虽然一席未得,但有能力在全砂提名73名候选人,最终得票率为5.46%,可谓不俗,若在德国早已跨过5%门槛,可分得议席。
砂州选举结果与马六甲的情况有部份相似,执政的阵营虽然在席次上大赢,但得票率其实没有成长,砂盟四党相比起上届州选,反而得票下跌约1%,停留在61%左右,实力大体上只是持平,但受益于众多小党彼此分散选票,令砂盟占尽优势。至于希盟的版图不断萎缩,城镇选民不满其在联邦执政的表现而收回支持,但这些选民并没有回流到砂盟或人联党,而是转投给新兴的第三势力。
马来政治三党不过半
2021年底的两场州选举,反映出来的讯息既有共同点,也有差异处,对于中短期的马来西亚政局而言,代表怎样的意义?又为来届大选传达出何种标杆性的启示?
首先就希望联盟而言,它在两场州选举中已经失去“替代政府”和“准执政党”的气势,不少选民包括曾经的希盟支持者,或多或少都失去四年前的热情与期待。尽管希盟仍然在西马华裔选民中获得大部份支持,可以守住城镇选区,但在砂州已出现替代选择,尤其是行动党不再是砂州华裔选民唯一和集中投选的对象。在土著/马来人选民方面,自从土著团结党退出希盟,以及失去马哈迪的加持之后,希盟无法获取不满巫统的马来民族主义者认同,这部份选票即使未回流巫统,也会转向土著团结党和伊斯兰党。
希盟经历两场州选举后,也失去昔日的团结和整合,在竞选期间,似乎是各自为政少有支援,这在败选后马上牵引出一个议题,即安华是否适合担任希盟的主席或共主,甚至质疑安华未必是来届大选理想的首相人选。事实上安华向来治党不力,公正党派系丛生,他也有判断失误、策略凌乱的弱点。安华在马六甲州选前坚持接受巫统跳槽而来的人选上阵,甚至在推举希盟首长人选上犹豫,都引致支持者反弹与不满。在砂州选之前,由于安华用人的刚愎自用,几乎导致公正党在砂州的基层组织松解,乃至无将可用的窘境。这两场州选举公正党皆全军尽墨,无人胜选。
希盟在失去可能获胜的机会后,也间接导致中间选民的沉默和不出来投票,它在争取资源、地方力量和政治捐款方面也受到影响。人们对希盟的政治明星开始产生疲惫感,它一再重复纳吉贪污案和1MDB丑闻,在选民之间已经缺乏激情,来届大选可能遭遇议题空洞化的危机。这些现象已反映在两场州选举上,就是选举主轴失去重心和力量,这是未来一年希盟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自2018年政党轮替前后,马来人政党的分合仍在持续演变中,尚未定型和重新稳定,易言之一切尚在重组之中。在西马的马来人政治场域上,目前至少是三党不过半,巫统、国盟、希盟各占一方。没有一方阵营有能力掌握半数以上的马来人支持,马来中间选民仍在游离状态。
巫统主要掌控右翼、民族主义和乡区保守马来选民。国盟的支持者来自宗教选民和不信任巫统的马来群众,2018年大选时,他们当中有一部份基于马哈迪因素而投给希盟,如今倾向土著保守党,这一群体算是马来中间选民。最后一块则是希盟内的公正党、诚信党,他们的马来拥护者基本上是温和及自由化较高的城市马来人。在上述马来人三大党之间,其右倾化程度越高,则越少非土著支持者,据此而言,国盟几乎没有非土著支持者,巫统有少量非马来人选票,只有希盟目前仍然得到华裔、印裔接受,但希盟马来人支持又是三方阵营中最少的一个。
除此,马来政治版块也有进一步的分化,如马哈迪新创的斗士党、赛沙迪为首的青年党,以及从沙巴西渡的民兴党,都试图在权力分散的政局中抢占一席之地。虽然他们在西马政治上尚未经过正式的检验,但在碎片化的政局中,仍然具有零星的影响力。
马六甲州选举最大的讯息,其实是慕尤丁的土著团结党宁静崛起,它在马来政治三大势力的相互开打中,不只力保不失,还单独取得15%得票,若连同国盟内的伊斯兰党,得票数更接近25%。巫统无法在选举场域上一举摧毁土著团结党,后患无穷,未来既要挪出资源与该党竞争,即使共同执政也得与之分享权力,甚至担心后者会在巫统与希盟之间游走,升高谈判筹码。
土著团结党的崛起,也意味著巫统要在马来政治中重建垄断与霸权地位,已非易事。经过长期执政和纳吉贪腐大案后,巫统的道德正当性与捍卫马来人的正统性日益削弱,除非党内权力重新洗牌,由中生代全面接班,为巫统开启党内改革的转型,否则前景仍然充满挑战。
作者为马来西亚政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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