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集结大军，并与白俄罗斯一起进行了一场军事演练。2月2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挥军进入乌克兰，俄乌战争于是爆发.。
本文重点在探讨俄乌战争后引发的全面经济制裁，再论及美元霸权衰败的开始，最后以国际政治格局所可能出现的变化收篇。
全面经济制裁
美国与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共分四大类别：一是经济制裁，禁止俄罗斯通过北溪2号管道出口天然气到欧洲；二是金融制裁，禁止与俄罗斯银行进行主权债务的交易，禁止西方资本在俄罗斯进行投资活动，禁止俄罗斯银行使用美国的SWIFT外汇交易系统；三是制裁俄罗斯高级政治和军事官员，包括普京及其两个成年女儿；四是严格管制俄罗斯的高科技出口。
对“敌对”国家实行制裁，是美国惯用的手段，最早受到美国制裁的国家是古巴。那是1958年，卡斯特罗领导的革命胜利，在美国家门口建立了一个社会主义革命政府，美国先对古巴实施武器禁运，19 6 0年，古巴将美国公民在古巴的产业收归国有，美国于是制裁古巴，并在1962年进一步加强制裁，对其经济进行近乎全面封锁（包括出口），至今尚未完全解除，即便卡斯特罗已经逝世多年。
以前，受到美国经济制裁的国家，都是贫穷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例如古巴、伊朗、朝鲜、叙利亚和委内瑞拉等弱小国家。制裁后，这些国家因为无力回击且无法解脱，经济都遭受到极大的摧残与破坏，于是经济制裁成为美国对付不友好国家行之有效的武器。
然而，今天的世界，科技进步，政治格局改观，制裁并不一定是行之有效的武器了。例如伊朗，在美国的制裁下，曾经苦不堪言，石油无处出口，货币贬值，经济濒临崩溃，后来，在中国的协助下，和中国签下了一项为期25年的战略合作协议，石油出口，无需再以美元计价，而以人民币交割，伊朗已经摆脱因制裁所带来的困境。另外，饱受美国打压的委内瑞拉，在强大的经济制裁下，马杜罗政府几乎被推翻，经济也濒临崩溃，后来在中国的协助下，得以人民币出口石油到中国；至于进口，委内瑞拉以石油为后盾，保证最后如果不能支付进口或偿还债务，将以石油来偿还，这是委内瑞拉的“石油币”（实物货币）的由来，一种以实物（石油和黄金等）作为支付工具的实物货币。就这样，委内瑞拉也摆脱了因为美国施行经济制裁所带来的困境。
金融制裁犹如金融“核武器”
经济制裁中的金融制裁，最强有力的武器是将俄罗斯踢出SWIFT外汇交易平台之外，让俄罗斯用不到国际贸易计价上所必须的美元或欧元，这个武器在金融领域被比喻为一种金融“核武器”，然而美国却犹豫不决，不敢全面动用，没想到却遭到俄罗斯的强力反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自1974年以来，美国建立了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这个外汇交易平台。国际间所有的外汇交易都要经过这个平台，汇款到外国银行的户头，都必须要有一个SWIFT CODE（代码），才能进行。美国如果将俄罗斯踢出SWIFT交易平台，是要封锁俄罗斯的贸易。如果没有别的平台可用，俄罗斯的出口和进口将不能以美元或其他货币计价，俄罗斯的经济就会被封锁，国家因此将陷入绝境。
但是，不让俄罗斯利用SWIFT，也就是不让俄罗斯利用美元或欧元作为贸易货物的计价与交割，就会降低美元在贸易上的地位，加上欧洲国家严重依赖俄罗斯的出口物资（如天然气、石油、煤炭和小麦等），美国不敢全面禁止俄罗斯银行利用SWIFT。在俄罗斯全部250家银行中，只有5家（有的说12家）被踢出SWIFT，威力强大的金融核武器的存在等于虚设，无用武之地。美国大银行高盛和摩根大通警告，如果全面动用SWIFT，可能会徒劳无功，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大力推动绕开美元的其他国际金融结算体系的建立与成熟。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普京不按牌理出牌，对美国的制裁来一个强大的反制，他放出狠话，凡是对俄罗斯不友好的国家，也就是站在美国一边的国家，从4月1日起，向俄罗斯购买天然气的国家，必须用卢布或黄金支付，这一招彻底打乱了西方国家的阵脚。
俄罗斯的天然气储量世界第一，占了全世界23.7%的储量。欧洲许多国家的燃料和取暖所需的天然气，超过一半从俄罗斯进口，有的国家甚至九成的天然气来自俄罗斯，因此在反制美国制裁的围剿下，这是一项强大的反制武器，欧洲国家没辙，只得就范。美国献议在今年底提供的15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不仅价格高昂，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因为欧洲国家严重依赖俄罗斯产品的出口，美国也就无法对俄罗斯的出口实行禁运这一招最高级的制裁行动。
将来，和天然气一样，欧洲国家凡是向俄罗斯进口石油、煤炭、肥料、小麦等产品，都要以卢布或黄金，通过俄罗斯的SPFS外汇交易平台支付。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发生后，俄罗斯受到美国制裁，为了自救，就设立了SPFS这个类似SWIFT外汇交易平台来取代。
某些制裁形同自残
可笑的是，某些美国对俄的采取的制裁措施，其效果如同自裁或自残。例如禁止美国企业在俄罗斯投资，已在俄罗斯有业务的企业务必撤出，苹果公司好不容易打开俄罗斯市场，如今必须撤出，等于拱手把市场让给了中国的手机公司；又如持有俄罗斯卢布、股票或债券等俄罗斯资产者，必须抛售，否则将受到强迫平仓的处罚，例如凡持有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股票的机构或企业必须将所持有股票抛售，导致该股票市价发生断崖式暴跌，从每股21.63美元跌到0.01美元，跌幅达99%之巨，惠及华尔街乘机抄底的资本大鳄。更可笑的是，连俄罗斯的猫狗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也受到制裁。
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仍旧是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是一家优质的银行，业绩没有变坏，这种因人为因素的跌价只是暂时的现象，俄乌冲突结束后，股价必会反弹回去。据说，被迫抛售的股票在低价的时候被华尔街的金融大鳄接手，美国这种牺牲机构企业的利益，中饱大户私囊的做法，让人非常愤慨。又有彭博社等媒体报道说，俄乌冲突爆发，美国宣布向俄罗斯制裁后，美国每天从俄罗斯进口十万桶的低价石油，然后高价卖给欧洲国家，赚取买卖差价。不过笔者怀疑这一条新闻的可靠性，但如果是真实的，美国两面派的嘴脸暴露无遗。
更为甚者，除了冻结俄罗斯的资产，美国与西方还要没收俄罗斯人在西方国家的资产。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曾说，美国不打算归还已经没收的俄罗斯人的资产，美国将“以一种更好的方式”使用这笔资产。大家或许还记得，美国去年从阿富汗撤军，还冻结了急需救济的阿富汗的70亿美元的海外资产。反观投资在俄罗斯公司在美西方国家上市的人，其资产只是被冻结，没被没收。在避免俄罗斯公司被西方证券交易所强迫退市的压力下，俄罗斯政府于4月16日签署了海外上市公司退市法令，命令俄27家海外上市公司转到俄罗斯上市，外国投资者仍旧保有他们的股票，只不过股票转为以卢布计价，换言之，他们的股票资产被冻结了。
国际去美元化趋势
自俄罗斯在2014年遭到美国的经济制裁以来，俄罗斯就开始了去美元化（de-dollarization）的行动，尽量减少美元资产的持有。在外汇储备中，减少美元的储备，增加黄金的储备；在外债的持有上，减少美国国家债券（美债）的持有。
除了俄罗斯减持美国债券，减持美债的国家还有日本、中国和德国，最近还多了一个沙特阿拉伯。日本持有的美债金额全球排名第一，中国次之。现在抛售美债，得不偿失，十年期限的美国国家债券的收益率，今年3月份已升高至2.85%，换言之，美债价格极低，因为债券的收益率和债券的市价是反向变动的。随着美国利率今年和明年会逐步升高，美债市价会进一步下跌，相信除了俄罗斯，其他国家将不会减持美债，有可能还会增持美债，以收高收益率之效。目前日本和中国持有的美债金额总量都分别超过一兆美元之巨。
随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美元和黄金在1971年脱钩，美国不能再依靠黄金来壮大美元，但是美元霸权（USD hegemony）必须继续，于是美国以其强大的国力，拉来全球最大的产油国沙特阿拉伯合作，宣布美元和石油挂钩，买卖石油以美元计价，谓之曰“石油美元”，于是又一次美元有了石油的衬托，买卖石油必须用美元，美元霸权得以继续，一直持续到今天。
美元和黄金脱钩后，美国继续坐享美元霸权，继续滥发美元，用美元来榨取世界各国的财富，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美国连年的双赤字，即美国政府预算赤字和美国贸易赤字。
打从1970年代开始，美国就开始出现连年的贸易赤字，也就是说，美国连年的进口金额大大超过其出口金额，至今已有四十多年。经济史学家波兰尼将货币称为“虚构的商品”，发生贸易赤字，美国没有诚心要解决这个问题，而是尽量利用美元霸权，出口这个“虚构的商品”，来换取外国的产品与服务，这就是掠夺他国财富的最佳例子。
绿油油的美钞原是众人追求的资产。原来35元美钞就值1盎司黄金，可现在黄金市价已涨到每盎司2000美元，针对黄金而言，美元如今已彻底贬值完了。但是美元仍旧享有它的霸权，仍旧是世界主导货币，因为人们依旧愿意接受美元作为贸易计价和交割的货币，赋予了它霸权的地位。
上面提到美国不敢全面动用SWIFT来制裁俄罗斯，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就是美国人所说的shooting oneself in the foot。如果被制裁的俄罗斯银行数目太多，造成在贸易上进出口不能用美元计价，会迫使俄罗斯转去SPFS或CIPS外汇交易平台,去解决贸易货币结算的问题，这具有去美元化的效果，会削弱美元作为世界主导货币的地位，削弱美元霸权。
SPFS是俄罗斯于2014年建立的，它是类似SWIFT的一个国际外汇交易平台，供交易俄罗斯卢布之用。2014年发生克里米亚事件，俄罗斯受到美国的严厉经济制裁，为了自救，创建了这个跨境外汇交易平台，以免被美国操控的SWIFT堵死，在跨境贸易上没有外汇可用。CIPS则是中国创设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2015年正式启动，2018年试运行，在没有SWIFT的服务下，利用CIPS系统也能够成功地满足全球用户对人民币业务的需求。
SPFS和CIPS的启动，摆脱了SWIFT的桎梏，在受到美国的金融制裁和打压的时候，也能有个平台，利用卢布或人民币来解决跨境贸易上的货币交割问题。在没有受到制裁的时候，也能利用这些平台进行结算，不用美元作为贸易的结算货币，减少了美元的动用，稀释了美元的重要性，可以逐渐瓦解美国享受多年的滋润的美元霸权。
为了进一步瓦解美元霸权，近几年来，以中国和俄罗斯为主的42个国家开启了去美元化的活动。去美元化的意思是让各国减少持有美元货币和其他美元资产如美元债券和股票等。
美元霸权正逐步衰落
上面所述，点出了美元霸权开始衰败的端倪。美元霸权的衰败还表现在下列几点：
1、美国的巨额债务日增。时至今日，美国欠下的债务总额已达30万亿美元。上面提过，自1970年代以来，美国开始发生双赤字，一是贸易赤字，另一是政府预算赤字。政府钱不够用，应该开源节流，美国节流似乎已不可能，只能从开源着手，然而美国的开源无非就是举债，举债之外还是举债，结果是今天美国负债累累，人们开始怀疑美元的品质，对美元的信心渐失，渐渐人们将不那么乐意接受美元作为支付货币，这自然会削弱美国的国力和美元的霸权地位。
2、美国债务违约的可能。理论上，债务到期，美国是不会违约的，因为美国尽可以发行新的美债筹得美元来偿还，但是美国的信用却可能因此变得一文不值。近几年来，美国大幅度举债，每年债务总额都达到国家规定的上限，上限若不提高，就不能多借债务，国家的钱就不够用，旧债也就没有借到的新债可以偿还，这样债务就要违约。但事实是，每每到最后关头，不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这个上限都会被提高，让政府都能借新债来还旧债，避免债务违约。但是，年复如此，债权人和债权国肯定对美国厌恶，对其美元失去信心，导致美元的主导货币地位被动摇，美元霸权地位被削弱，要知道，今天美国债务总额已高达30万亿美元之谱。
3、人民币的崛起。近几年来，中国人民币国际化的步伐越来越快，虽然它在国际贸易的结算上，还是排在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之后的第五位，只占国际贸易总量的5%，但是，随着中国国力的日益强盛，在去美元化潮流的冲击之下，加上人民币又是IMF特别提款权（SDR）的组成货币之一，人民币在国际贸易的结算上，在各国的外汇储备上，其重要性肯定会更上一层楼。最近，印尼更公开宣布，她与中国的贸易将以人民币或本币（印尼盾）结算，不再使用美元，越来越多的亚洲国家，已经和中国进行人民币或本币作为贸易计价之用。
4、美元虽然仍旧是世界主导货币，作为储备货币，美元占各国外汇储备中的比例已经越来越小，这个比例在1977年为85%，2000年降为73%，但是根据IMF今年1月份的数据，美元占比从2021年第三季度的59.15%，已经下降至第四季度的58.81%，以后，这个比例肯定会继续下降。另一方面，美元在全球的使用量虽然仍居第一，但其市场份额已从去年底的40.5%下跌至今年1月份的39.9%。这是来自SWIFT的数据。
5、石油美元不再一枝独秀。现今的石油以美元计价，以后会有更多的石油不再以美元计价。许多产油国如伊朗、俄罗斯和委内瑞拉，由于长年受到美国的经济制裁和打压，被剔除在SWIFT的体系之外，出口石油不能用美元，为求生存和解脱，在中国的协助下，在SPFS或CIPS的体系下，用卢布或人民币完成交易石油，结果现在这些国家都摆脱了受美国经济制裁的困境。最近消息传来，俄乌冲突发生后，大石油生产国沙特阿拉伯也宣布愿意用人民币出口石油卖给中国，石油人民币和石油卢布将与石油美元共同存在，石油美元不再一币独大，一枝独秀。
6、加密数字货币的兴起。将来，不论是美元，还是人民币都不应该成为世界的主导货币，国家主权货币霸权倘若继续存在，都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将来世界的主导货币应该是一种独立于任何国家的，不是某一国家的主权货币的加密数字货币，或者干脆回到二战以前的金本位。IMF前任主席拉加德曾经建议让IMF推出一种加密数字货币，称为IMF coin的来取代美元，作为世界唯一的主导货币。
综上所述种种，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元数十年来所享受的美元霸权正在逐渐衰败。美国利用美元霸权，滥发美元，收割世界各国的财富的能力正在消失中。可以这么说，自2019年底新冠疫情的爆发开始，已标志着美国这个漂亮国国力衰败的开始，也标志着美元霸权衰败的开始。
不过美元霸权也许在短期间还不会消失，目前还没有其他货币能够取代美元，不论是某个国家的主权货币，或是实物货币（例如黄金或石油）或是数字货币，在世界上占有主导地位。许多经济学家都断言，美元霸权也许还会有个20年的时间，将来取代美元霸权的也许是黄金作为一种实物货币，回归到以前的金本位体系，也许是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一种公共加密数字货币，成为世界的主导货币。
二战以后，美苏冷战时期，国际政治为两极格局；1991年苏联解体，原来的两极格局被打破，美国一国独大，国际政治变为单极格局；今年俄乌战事爆发，是二战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加上新冠肺炎疫情的继续肆虐，国际政治早已呈现出美中俄三强鼎立的多极化世界的趋势。
作者曾任教于澳大利亚蒙纳士大学，
退休前为中国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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